自从端了那个警察炮楼后,敌人不断出动。到处查找是哪部分八路军所为。替大队策反的王锡功回家后心中十分忐忑不安,因为那个伊利善命大,虽然一枪打在心口窝上,却没击中要害,还活在铁路医院里。
于是王锡功和他弟弟找到了大队,诉说自己的处境。说伊利善虽然没来得及看见王锡功进炮楼,但他只须把王三到其家说项的事联到一起,不难猜到端炮楼的事和他有关。要是向日本人一报告,他全家人的性命就有危险。大队领导听了,十分同情这位帮助过大队的爱国同胞,就说你们先小心注意,能躲就先躲避几天,等我们打探一下伊利善的表现,要有个风吹草动,大队必派人到他老家晓以利害,不然我们就采取手段,.看他敢不敢轻举妄动。王锡功哥俩回去了。大队打探的结果,伊利善这小子还真识步,竟然一直老实在医院里养伤,毫无动静,大概是实践他那—套“不得罪日本人,当个好警察,不得罪八路军,保身保家”的信条吧。这一天,大队领导刘子祥、滕丙正带李国栋、张仁贵路过他家,特意进去看望,并把情况跟他哥俩做了通报。原来他哥俩也因一直没有动静,心里渐渐平稳下来。大队领导见哥俩心情不似先前那般紧张、恐惧,也有应急办法,便放心地叮嘱了几句,告辞出村。他们在大街上走着,突然与九级塔庄药铺的袁先生迎面相遇。他是药铺掌柜,又是坐堂先生。过去大队曾买过他的药材,因此有些熟,特别是为一件事,他曾出面与大队说合而未获结果,刘子祥心里也记住这事。因此两家在此不期而遇,便停下寒暄起来。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真是天赐良缘!快到寒舍待茶。也不知你们住在何处,想请也请不到呢!”袁先生热情招呼,盛情难却,更加外面寒风凛冽,腹内空空,暖和暖和也是好的。也没客气就跟他来到药铺。
药铺三间大上房,家俱也很讲究,八仙桌椅,高大药橱。坐下后,端上茶水,唠了—会儿常嗑。袁先生说:“今晚天挺冷的,我家有现成菜肴,,请同志们少饮几盅,也聊表欢迎之意。”说着不容回答便吩咐人烫酒热菜,忙了起来。刘子祥和滕丙正见他如此招待,知道必有所为,也乐得趁此机会将上次那件事落实落实。何况,此时大家饥肠辘辘,叫唤得紧呢,也不推辞。果然,酒菜摆好时,又来了几位庄上的头面人物:袁明先、曹汉章等人,一齐落座。
大伙一面吃喝一边聊天,气氛十分融洽。不觉夜深,但刘子祥并无告辞之意,因为知道他们的心事还未吐出来。那么是什么心事呢?
原来上次有一个战士回九级塔家探亲归来说,他一个同学告诉他:那一年本庄袁某一个儿子到张店扒煤渣,见一个撤退的国民党军官的护兵,想换便衣逃跑,把一支匣子枪,扔在了煤灰里。他四顾无人,便悄悄扒出来,藏在煤渣筐里带回家来,已经三年了。说:你们要出来不是多一份抗日的武器么!这个战士一听自然高兴,回来就向领导报告了。一支匣子枪在大队来说很宝贵,既有现成的,索来抗日,应当应份。所以就派干部去调查,如确实有,动员他交出来,我们负责为他保密。谁知到袁某家去一问,人家一口咬定断无其事。尽管晓以大义:现在国难当头、民族危亡,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千万不能有别的想法……然而你再怎么动员,袁家就是两个字:没有。急得那干部临走时说了一句:捡枪不交,影响抗战,我们决不善罢干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家有些害怕了,就托药房袁先生和族中头人袁明先两个,现到大队找领导人说合。刘子祥和滕丙正听了,也不知真假,不便表态,只以热情的口吻向他们宣传抗日救国的大义,同胞们应当各尽其力的道理。这两个说事人碰了一个软钉子,回庄后一直不甘心,总想找个机会把事办成。哪管具押担保,若查出袁某有枪,愿受处罚也行。巧了,今晚相逢,又是酒席宴前,正好借酒说项。但是从哪里说起呢?袁先生希望刘子祥先说。这样,他顺水推舟,就高上马,话好说,事易成。刘子祥在一旁心里明镜似的,压根不提此事。袁先生几次想往这上边引,都给刘子祥支过去了。这种矜持局面,使得受人之托的袁先生着急了。急切之中想了一个蠢招儿。他借故离席与袁明先商量说:“我看这事只好这么办了:送他f『j五十元钱,权当捐献买枪钱,好歹了啦这份心事,你看怎样?”
袁明先一听说行是行,还能当着众人摆在桌面上交么?袁先生说这么的吧,你学《官场现形记》那样,从桌下触线,我看准妥。二人商量已定,照常入席喝酒。席间,袁明先悄悄掏出五十元大票,本想触给刘子祥大队长,无奈中间隔着一个滕丙正,实在不便。他想反正都是领导,能给这个教导员也是一样。他乘着酒兴,趁滕丙正一只手刚刚垂下放在大腿上,慌忙把纸币从桌子底下触到他的手里。
滕丙正刚放下酒杯,只觉手上有什么触了一下,立刻攥起,低头一看是一卷钞票。这一下子他明白了,今晚来的人都是那天见过的,为枪的事不便明言,就用一酒二钱的招术来了结。哼,这岂不说明无私也有弊了么!民间行贿的事,听别人讲过,在书上也读过,可亲身体会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喝!这回捅到我手里来了。难道把我当作贪官7亏吏了?我滕丙正自幼受父母教养,师长培育,现在又受党的委托,负责抗日救国的政治工作,凡事都要堂堂正正。尤其是远离上级,独立在外,哪能做这等卑鄙肮脏之事来败坏共产党八路军的名声?我必须打一警百,用这一件事教育一庄人。想到这里,不由怒从中来,将钱向桌上一掷。说:“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明先见事不妙,随满面笑容地说:“不过是点小意思,望祈笑纳。”
“胡说,什么笑纳!”没等袁明先说完,滕丙正截住了他的话说,“我们八路军是人民子弟兵,是为救国救民而来,袁先生把我们看成了国民党的军队,还是汉奸队来?”说完离席欲去。这时欢声笑语,劝酒举箸,顿时停止。众人向前说情。药铺的袁先生觉得主意是他出的,满脸尴尬。大队长刘子祥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初到这庄上来,使一个头面人物下不来台不好,但说谁的不对也不好,无奈只好说几句模棱两可的圆场话。
“天不早了,我们得走了,有什么话咱改日再谈。”刘子祥说着,带领其余三人走出门来。众人赶E送出。“想不到 |l这宴席不欢而散!”等几个八路军走远后,他们才回到药铺上
房。大家坐定后,那五十元“中国银行”的钞票仍在桌上。他们望着这一卷票子。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心中不免又酸又辣。这位袁明先自幼养尊处优,这个硬钉子,简直是头顶上放鞭炮,震的他直发懵。别人也不知说什么来宽慰他好。但他到底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既觉得受了沉雷般地打击,又羞又恼;又觉得八路军不贪老百姓钱财,难能可贵。一个小小年纪的八路军教导员,竞能在金钱面前不动心,想着的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声誉,值得尊敬。他是既有怨恨之意,又有敬重之情。其他几位也是,若说八路军不对,一场不快的事,是袁明先引起的,若说袁明先不对,他已是黄莲落哑人肚,有苦说不出。大家沉默一阵子,还是那曹汉章老师说话公道,他以为八路军不同于国民党军队,处处为国为民,而我们还是老脑筋。滕教导员,年纪轻,缺乏阅历,但浩然正气,大义凛然,我们应当原谅人家,明先兄就包涵点吧。我以为这一下子枪的事似乎反好办了。从今晚的事看,他们既然不要钱,又怎么能在枪上做文章呢,人家纯粹是一心为国。咱们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看这样,明天咱们到大队去请求他们调查,我想他们会实事求是地查清楚,绝不会难为百姓的。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大伙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再说大队长刘子祥他们见滕丙正怒气未消,一路上,也不便再提此事,只默默的走着,一直回到大队部。天已快亮,滕丙正好象受了委屈一般,又自认倒霉似的,脱下鞋,上炕倒头便睡。刘子祥关心地把大衣给他盖上,稍坐片刻也和李国栋他们睡了。
第二天开早饭时,刘子祥再看滕丙正,已经怒气全消,和往常一样的说笑自如,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刘子祥、滕丙正安排完了一天工作后,信步走出庄外。
滕丙正和往常一样,像对兄长一样的征求他的意见说:“大队长,你看我们一心为了打日本,要他把枪交出来,可他们不交不说,还向我们行贿!这样下去,说不定还要施美人计啦!”他一连串的话,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怨气
刘子祥略一沉吟说:“是啊!这是多少年旧社会的流毒。昨天晚上,他们采取这办法确实不对。你不要他们的钱是应该的,但是…v.”
“但是什么?”滕丙正带气的问:“我有什么不对?”
刘子祥说:“对,当然是对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可以缓和一些么!”
“为什么?”
“咳!,你想想,这些人都是九级塔子庄的实质上的领导人物,他们有文化,又有相当家产。就说给你触钱的那位袁先生吧,此人年过四十,是旧社会中学毕业生,为人耿直,常出面为人调解纠纷,从不欺压乡人。”
滕丙正问:“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回来以后,,李国栋告诉我的,还不只这些呢!那个姓曹的是个教员,在庄里很有威望,各庄多半都有学生,影响很大,争取他们为抗日出力实有必要,所以……昨天晚上给他们个没脸,叫人下不来台,就有点……”
“有点莽撞是不?”滕丙正有点醒腔了。
刘子祥见他如此说,也就不再说什么。接着滕丙正正经地问:“大队长你看他们行贿,是不是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那也不能这么说,也许是心里有鬼,也许就根本没有枪,又怕我们纠缠不放,所以才出此下策。看来我们需要再做一次彻底的调查,要是真没有枪,咱也得叫人放下包袱。”滕丙正点头称是。这时通讯员来报:九级塔庄来人找。回去一看是昨晚那几个头面人物,他们正式提出担保,要求大队进行调查。这更增强了大队的决心。遂派李国栋和张贵仁前往九级塔庄。经过两天反复查寻,事实如下:“七七”事变时,袁某的儿子确在张店火车站捡煤渣。他曾看见一个国民党兵从火车上跳下来,肩上背着一支大枪。那兵脱下军装硬逼着与捡煤渣的换了棉袄,然后把大枪扔下就跑了。那枪就在煤渣堆上,谁也不敢动,就都回家了,袁某的儿子回家来和一些青年人讲过此事,传开后便说是他捡回韩复渠的兵埋下的一支小枪了。为了弄清真象,找了袁家的儿子,也找到了几次听他讲过这故事的青年人,都是这么说。他儿子发誓说,我若有枪不交给八路军,我就是汉奸。刘子祥、滕丙正、张信传根据李国栋的调查报告,确认捡枪一事查无实据。应派人去袁家宣布结论并致歉意。至于那天晚上酒桌上的尴尬,张信传提出派李国栋去解释道歉就行了。滕丙正则提出:那天的事主要是我太莽撞,为了挽回这一影响,我愿意亲自去赔礼道歉,以利今后工作的开展。
赔礼道歉,对滕丙正来说不是很容易的。不要忘记他才二十多岁的人,在家一切由父母操心,在学校由老师操心,参加革命后由首长操心。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干过呢!但是为了抗日大局,他只好压抑自己的自尊心,屈己让人,连夜带领几个人去了九级塔庄,第二天一早敲开袁家大门。
袁明先见是全副武装的滕丙正等人,不由蒙了。丙正说: “袁先生,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你的酒,今天特来摆一桌酒席回敬致谢。,”
袁明先听了更摸不着头脑,心想自古以来军队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哪有为了一口酒,教导员亲自出马致谢的道理?嘴上只好应承:“但凭吩咐!”
李国栋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安排,说:“袁兄,如不嫌弃,就在你府上好吗?”滕丙正说:“酒菜由国栋去办,烹调还须宝眷代劳,麻烦之处容后再谢。”
袁明先心想,无事不登三宝殿,大队如此铺摆,必有所为,虽不知是什么,但从他f『]的脸上可以看出并无恶意。不到晌天,那天晚上到场的人物,如药铺袁先生,教员曹先生,庄长钱先生等等,先后被李国栋请来。最后连袁某也被请来了。一个个心里直嘀咕,军队请百姓赴宴,安的什么心?是要钱是捐款,还是做军衣?……不到十一点菜肴齐备,摆上桌来,最好一道菜是土豆炖老母鸡,其他的无非芹菜、白菜,韭菜炒猪肉、干鱼、粉皮、蘑菇等总算凑齐了八个菜,从庄里小铺买了几斤烧酒,按年令分宾主入席,满满围了一大八仙方桌。大家虽说各怀心腹之事,表面上还是开怀畅饮,按当地风俗酒过三巡之后,滕丙正徐徐站起身来,按着当时文人墨客套话说:“今天我代表刘大队长和我本人,在袁先生家略备薄酒相请,蒙各位不嫌菲薄前来,本人十分感激。请诸位来,无非是借酒谈心。胶济大队今后在这一带打鬼子汉奸时,希望各位慷慨相助。另外,关于袁某家枪支事,经部队派人调查,纯系以讹传讹。大队派人要枪,实属冒昧,使全家多日不得安宁,实为抱歉,我代表大队道歉,请再饮门前一杯。”大家各饮了一杯后,他接着说:“再有一事,那天晚间在袁先生药铺,我因不胜酒力,多饮了几杯,致有失检点,冲撞了袁明先先生。今天在这里,我向袁先生当面赔礼道歉。古人有负荆请罪一说,现在咱们按新风尚,敬酒一杯,以求原谅,并希面责不吝。”
说至这里,全席愕然。一个个都急着站起来。袁明先说:“那可不敢当啊,那晚惹的教导员生气,罪在于我们,错把人民军队当旧军队,尚望大队领导宽恕海涵呢,此酒断不敢饮。”“袁先生不究既往,实为感激,袁先生若不饮这杯道歉酒,丙正将无地自容,以后无颜与大家共同商量抗日的大事了。”袁明先听了这一席话,接过酒,感激之泪已到腮边,大家也发出一片赞许之声,袁明先爽快地喝下了那杯道歉酒。大家坐定后,袁明先说:“我空读诗书,做出有损八路军声誉的事来。我今后将对八路军全力以赴的支持,我有二子一女皆‘ 年少,我郑重的在众人面前说明,待大儿年到十六七岁我就送到咱八路军的部队来,以表我拥军之意。”
“袁先生前隙尽释,宽宏大度,令人敬佩,若令郎到八路军里来,那更为可贺,我现在即表欢迎,丙正要说之事都已说完,部队今后在此活动,尚望诸位多多帮助,如有侵犯百姓利益之处,望不讳指正。”这时一切疑云散尽,各人也打开了话匣子,一个个说说笑笑,尽欢而散。
滕丙正回到大队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刘子祥他们这一天总是有些放心不下,今见各人面上笑容可掬,知事已办好。滕丙正笑着说道:“今天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酒席上的言来语去,都带八股文章味道。我哪里有这个学识,不这么着又怕人家看不起,说八路军都是老粗。唉,总算对付过去了,亏了国栋不断的提词,不然要出丑的哟!”
正说着,一中队通讯员小孙呼哧呼哧跑进来说:“不好了,贾德仁偷枪逃跑了。荣队长正带人追呢!”
滕丙正闻听,立刻中断话头,刘子祥脸色大变,这在大队来说,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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