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丙正走后,第二天夜里宿营小旦村。这里是淄川的最北边。村子不小,有一丈多高的围墙,东西南北各有一个门。十三中队的一些战士的家乡就在这里,刚刚打完佛村胜仗,正好向家人报捷,所以大队就准备放这些人回家看看,当天归队。
小旦村庄长是老熟人,招待很热情,虽然司务长王方周一再要求有三顿煎饼窝窝头吃就行,可庄长他们为表示对佛村胜仗的慰问,非要一天三顿白面馒头不可。头天傍晚就派人去邻村馒头铺去订饭。那人到了馒头铺,也许是太高兴了,把大队如何去佛村打了胜仗,如今在小旦宿营,全庄人都要犒劳这些真心实意打日本的有功人员云云,一股脑儿见人就说。他这一说不要紧,可真应了那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队即将遭受一场劫难,暂且不提。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订做的馒头刚刚挑来伙房,还没等开饭,就有哨兵跑来报告:庄子外边一二里外,发现可疑人走动。副大队长张信传立即带几名通讯员到南围门去看,果见二三里远处三人一伙,四人一簇,东张西望,时行时止,有时还指手划脚地比划着。此时太阳刚刚出来,已能辨出衣着,—个个都不像农民穿戴。张信传心里格登一声,忙命哨兵和通讯员登上望楼严密监视,自己马上回去向刘子祥报告。刘子祥一听,心想:大清早晨就有此情况,绝非寻常,果断决定:饭也不吃;命令全体战士准备战斗。十三中队去北门,一中队一个排去南门,一个排去东门,一个排随大队作预备队。如发现敌情,各中队可自己下达射击令。分派完毕,他和张信传带短枪班来到北门。因为昨晚他曾绕庄一周,观察过地形,如有情况转移,这北门最有利:出门不远约二百米处有个大墓田,墓田里松树参天,坟包处处。占领墓田就可利用树干和坟头做天然的掩体,隐蔽自己射击敌人,是个很好的阵地。通过墓田,向东越过一条小石河沟,即可向东北方的山地转移。
各中队都占领了指定位置后,更严重的局面出现了,全庄四面都发现日军的太阳旗。当刘子祥来到北门时,门外的墓田里,已经有穿黄衣的日伪军和便衣人员,时隐时现。东门那个排也报告说敌人已由东而西越过了庄东小石河,爬进东门外的龙王庙里。至此敌人已将小旦村团团围住。敌人还在向前运动,刘子祥立刻命令开枪。小旦村战斗打响了!战斗在进行,包围圈在不断收缩。东门外的敌人也可能是想用火力侦察我防守能力,开始用机枪朝东门射击,我们也给予还击。刘子祥又下令:各门要严密封锁,坚决守住,如无命令,决不准放弃。要尽量描准后射击,注意节省子弹。经过半个多小时激战,已查明敌人配有轻重机枪和小炮,共约三百名左右。看来敌人占绝对优势,我们当今之计,只有突围一路可走了。
战斗进行到大约五十分钟时,东门外的敌人开始了第一次冲击,想来夺取东门,但被击退,再次冲击又被击退,鬼子欺我无机关枪,便开始了第四次攻击。眼看着龙王小庙里的日军约三十多人,由一个带战刀的鬼子率领,在轻重机枪掩护下,狂喊乱叫地向东门冲来。张信传和荣顿亮因东门情况紧张,在敌人第一次冲击后,便带上四支冲锋枪,一齐来到东门指挥防守。
敌人的第四次冲击,虽然来势凶猛但架不住我密集的火力,直射进敌人密集的队形,敌人一看不好,回头便逃,但已是来不及了,留下一批尸体,才逃进庙里,龟缩在里面再不出来了。其他门外的敌人,也发起过试探、侦察性的冲击都被打退后,射击渐渐停了下来,只有时不时的几声冷枪。刘子祥、张信传在冷静地考虑突围方案。这时敌人增援部队又来了约五十多人,分两路进入了东面和西北面的阵地,远处还看到有汽车向小旦村开来。二人意识到,打退敌人已无可能,战士斗志再高,弹药亦不足以坚持一天了。因此突围已刻不容缓。晚了,拼消耗也得把自己拼光。打哪儿突围呢?前头说过,北面地形最有利,但刘子祥注意观察了许久,这里的敌人最多,每个坟头都爬满了敌人,轻重机枪加小炮,不断向北门袭来。看来要从北门突围太费劲了。东门呢?经过敌人四次的冲击,虽被打退,但有小庙可守,看得出不管人力火力都比较强。唯有西南两面火力较弱,防守稀落,人员都隐蔽在麦田里,只有轻机枪,没有重机枪。看来突围较容易,但是两面都是开扩平原,突围出去又向哪里转移呢?一直向西就是张博铁路的南定,全是平原。要突围正是虎落平原遭犬欺,且战且退,四面受敌,伤亡更大。可能敌人这种布局就是逼我们向西南突围,突出去继续陷入他们的包围之中。
于是刘子祥和张信传商量:从前途看,宁可豁上一定的代价,也要从北门突围!
荣顿亮、李明学两个中队长来到大队部接受任务:十三中队先派一个班,在火力支援下,出北门夺取墓田的东南角,得手后,十三中队全部出击,夺取墓田一部,然后掩护一中队和大队部突围。
上午九点多钟,突围开始了。十三中队班长高庆义带领全班在火力掩护下,出北门,向西北方向冲去。敌人见部队突围,轻重机枪、小炮一齐猛烈射击,高庆义的一班人,在进到—个菜园边的独立小茅屋时,遭到敌人密集火力的杀伤,全部倒卧在距墓田仅有十几米处的开扩地上,再不能前进了。刘子祥、李明学高喊:“手榴弹!手榴弹!”但这一班的英雄战士只有一二人还能向敌人开枪。而敌人轻重机枪、步枪、手枪继续向他们射击几分钟后,我们的一班人全部倒地一动也不动了,只是在射击停止以后的一瞬间,班长高庆义猛然爬起,跑回北门,但他也臂部受伤。刘子祥、张信传和在北门的干部战士,目睹了这班战士为国英勇牺牲的壮烈场面,个个肝胆俱裂,柔肠寸断.悲恨交集,复仇的烈火在胸中熊熊燃烧。誓死要向敌人讨还血债。
第一次突围失利了。刘子祥、张信传强忍着心头的悲痛,拟定了第二次突围方案,即用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办法。因为我们北门突围失利后,敌人也有可能会以为我改出别门。我们就在东门制造一个突围假象,以迷惑敌人。敌人兵力如有调动,则在敌人调动中给以杀伤,使其自顾不暇,我们即从北门突出。东门任务,由张大队副和荣顿亮队长去完成,北门出击仍由十三中队完成。决定十三中队发起冲锋时,所有部队齐喊杀声助威。北门杀声一起,所有的部队,马上到北门集合,作梯次连续冲击,定要夺取北门外墓田的前沿。为达此目的,命令一中队全部,在十三中队右边向墓田中间攻击,大队部带两个班,在一中队到达墓田后出围,在两中队之间战斗,在完全控制墓田后,立即向东。一中队掩护十三中队渡过小河后,据住东岸,掩护部队全部过河。然后再组织向东北转移。现在已经查明,敌人约四倍于我,且仍有抽调来的小股敌人进入阵地。但在这块墓田地上,敌我数目却相差不多。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搏斗,我们三分之二的步枪有刺刀,可以进行白刃战,还要靠手榴弹杀开一条血路。只要夺过墓田,突围就算基本成功。
虽是第一次突围受挫,但部队斗志异乎寻常的高昂,对敌人的不断打炮并不在乎,表现了沉着、坚毅,好像战士们的心理上,仍然存着打佛村时消灭全部日本鬼子的喜悦和骄傲。对于夺取墓田的任务充满信心。虽是早饭只吃了点粮袋里的馒头,但劲头十足,好像拉满弦的弓箭,只待一松手,便直取敌人的咽喉。
东门外的突围假象制造起来了,“冲啊!”杀声震天,枪声、手榴弹声四起。死守在小庙里的敌人稳不住神了,慌忙急促地出来还击。几分钟后,在一阵激烈的交火之后,果然西面南面的敌人开始向东门运动了,就是北门外墓田的敌人,也大约有三十多人向庄西蠕动着。刘子祥命令排枪向运动中敌人射击,同时,下令十三中队马上从北门出击!磨拳擦掌的战士们左手持枪,右手攥着打开盖的手榴弹,在李明学的率领下,一声怒吼,喊杀连天地冲出北门。只见他们龙腾虎跃,几个箭步便接近了墓地,和敌人展开了近战。这时,大队的所有官兵跑步齐集北门。十三中队占领墓地第一排坟头时,一中队在喊杀声中又冲出北门。这个久经战阵的连队,在闪闪刀光中,捷足健步,接二连三冲进墓田的东部。大队部的短枪班也紧跟着冲了出去。这个迅雷不及掩耳般的突围战,全面展开了。杀声震野,炸声如雷,敌人的重机枪在攻占第三排坟头时,已被打翻在地。敌人开始后退,一中队三个排左右迂回,猛烈冲击,中间地带敌人站起逃跑时,被冲锋枪打死一批,当进到墓地中央时,战斗达到了高潮。日军组织反击,但均被成排的手榴弹粉碎了。一时间墓田上硝烟弥漫,尘土扬空,惊沙扑面,血染征衣,鬼子汉奸鬼哭狼嚎,血肉横飞,日军铁盔升空,有的落在树枝间滚动,有的竟倒挂枝上。战士们用自己的生命谱写着为祖国的自由浴血奋战的诗篇。
一颗子弹飞到十三中队长李明学的右臂上,他高大的身躯,摇晃着倒卧在地。一个敌人见他倒下了,跳过来要夺他的枪。李明学虽倒,但神志清醒,枪就要落在敌人手里,而且威胁着他的生命,但他想站起抓枪,却又不可能。心想这下可完了,哪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汪”地一声怒吼,“归归”纵身跃起扑向敌人,张开血盆般的大口,直奔这个敌人的咽喉咬去。敌人被这突然袭击吓呆了,只好用右臂挡格,一下子被“归归”咬住右臂,好歹挣脱后逃命去了。“归归”也不追赶,回头来警惕地卧在李明学身边,二目紧紧盯住前方,李明学用左手捡起枪来,这时张士福赶到,扶起李明学,通信员找来大队卫生员李道营进行包扎。
刘子祥大队长指挥着大队人马向墓田深处突进,最后只剩西北角了,只要肃清那里的敌人,就可渡过小河沟,渡过小河沟即可转移到山区。他欣慰地感到这次突围方向选择正确,虽然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看来突围有望了。他站起身来鼓励大伙说:“最后的胜利就要来到了,同志们冲啊!”就在这时,一颗罪恶的子弹打穿了他挎在腰间的匣子枪壳,射进他的腹部,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下。卫生员赶忙过来抢救。但他因流血不止,已不能动弹,只咬着牙命令张信传代他指挥战斗,自己一阵昏迷,不省人事。
指挥员负伤,副手代职的事为战场上所常有,张信传也不便再说什么,只令张贵仁和李道营卫生员在旁好生守护,自己带领众战士向前突去。这时候墓田里,敌人的尸首到处可见,西北角负隅顽抗的敌人也已死的死,逃的逃,急忙下令一中队派人占领小石河,以便掩护各中队撤退。部队陆续过河,敌人除从远处打枪、打炮外,小旦村以北的敌人,不但没有组织追击,连火力追击也没有,可见在墓田地里的争夺战中,敌人死伤是何等惨重。部队完全渡过石河后,射击停止了,小旦村突围战斗结束了。
部队离开小河东去,来到大约距小旦村四五里处,张信传按刘大队长命令,停止前进,放好警戒。干部战士都齐集大队部来看望大队长刘子祥和其他受伤的同志。刘子祥伤最重,子弹尚在腹内,他有时清醒,有时昏迷,但从不呻吟,面上虽显出失血过多的苍白,而神态坚毅镇定。他看到周围站满了满面尘土,血染新衣的干部战士,感慨万端的指指副大队长张信传,作了最后嘱托说:“信传,同志们,突围胜利,是全体同志们英勇顽强,是我最后一次和同志们并肩战斗,要照顾好伤员,赶紧转移西去。滕教导员在路西等我们。我不能和他握别了,太遗憾。半年来,我们情同手足。但愿大家都能如此。也告诉他不要为小旦村牺牲的同志们和我过于悲伤。整顿好部队,继续战斗!”他喘了口气又说,“告诉我妻子,要将桂英抚养成人,作一个爱国者。同志们,可惜啊,我不能再为祖国杀敌效力了。抗战胜利那一天到我坟头上告诉我一声吧,……”说罢闭上眼睛。干部战士无不放声痛哭。从战场上背下来的还有一中队排长翟墨林同志,他是被子弹打中头部,撤离战场途中即停止呼吸的。受伤者中属李明学最重,是粉碎性右臂骨折。张信传考虑虽然战斗半日,极度疲劳,但为安全计,还是率部队继续东去,到新庄才停下召开了临时干部会。—是安葬牺牲的战友,二是下步行动计划。大家一致同意将阵亡的同志就地在新庄安葬;部队尽快回路西去。留下以特派员王恩绪为组长的战后烈士安葬小组,第一步先安葬从战场下来的同志,第二步去小旦庄埋葬仍在战场的烈士。黄昏前,部队把大队长刘子祥和排长翟墨林等干部战士的遗体安葬于新庄。这一天,是民国三十年阴历四月二十一日。群山寂寂,草木萋萋,鸟雀不鸣,晚霞满天。张信传作了简短的墓前讲话:刘子祥大队长,淄川大吊桥人,年三十一岁,一九三八年参加抗日救国军四中队,后改八路军。三七年入党。他忠心爱国,对十三中队的建立和胶济大队的作战、训练、政治思想工作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是我们大队的优秀党员,党的好干部。翟墨林排长,山东莒县人,他是抗战初汪洋同志领导的地下党组织的莒县游击队的老战士,三八年夏在沂水合并到四支队,于三九年入党。他厚道谦和,战斗中一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是我大队的好干部好党员。同志们!我们擦干眼泪,埋葬好战友的遗体,誓为战死的同志报仇,向敌人讨还血债,为收复我大好河山,去迎接新的战斗吧!”
后来滕丙正在凭吊小旦村牺牲的战友时作《满江红》日:
滚滚清河,黑铁山下淄水碧。好儿女,敢捣敌穴,胶济大队。同扫佛村日伪军,共庆胜利风云会。春光好,杜鹃漫山红,凯歌归。
营旦村,陷敌围,绕三匝,誓灭鬼,朝食回。酣战由晨及午,弹摧日寇血肉飞,排山倒海破重围。徐东行,招魂青山下,仇与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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