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三月的一天,在一旅二团担任股长的滕丙正,突然接到命令,说是原胶济大队教导员魏洪突然离队失踪,已十好几天了仍无下落,特命令他火速重返大队担任教导员。说老实话,这一信息比去年大队下湖田一战失败更令他惊诧。一个堂堂的教导员怎么会突然失踪?是被敌人抓了去呢,还是开了小差?命令中没说,但却忍不住他乱猜。对于魏洪其人,只知他是三八年参军的老战士,并未共过事。然而猜这一切都没用了,只有服从命令去走马上任是正经。行前他指名要来侦通连班长周焕河为伴。一路上,他真是思绪万千!从胶济大队这才走几天?也就半来年吧,就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其环境的艰难可想而知了。当然,自己对这个由他和刘子祥打起底子来的大队是有感情的,可以说是魂绕梦牵。这次重返,当鼓足勇气,重振雄风。他与周焕河r日百里急行军地来到淄川县抗日政府。边一峰书记听说滕丙正此次路过不似去年,是再任胶济大队教导员,表示非常高兴,认为不管环境怎么变化,无疑对领导是一个加强。在介绍敌情时,丙正了解到西山口通道虽说仍然被敌人封锁着,但已有了一定的松动,所以决定不再像上次走那条越濠沟上白云山的路线,而走那条走惯了的老路。其实他自已明白,这是因为那条老路上有一位老情报员,他非常挂念。县委书记同意了,为保险起见并派—个敌工部的韩部长陪同他一起出发。他们行进在出山的路上。这是一条时上时下、左盘右旋的崎岖山路。它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潺潺小溪,默默地向东流去。滕丙正自一九四O年以来走过多次,他觉得在这条小溪的逝水中曾漂过多少缤纷的落英,也漂过胶济大队战士们多少英雄的梦想。如今自己又登此路,那如云如雪如花的往事又勾起了他兴奋而感慨的叹息。
落日前,三人来到西山口,坐在石岩上策划如何出山?滕丙正提出,虽然山下伪军情况不明,可不管怎样,要想安全走出西山这一咽喉要道,必须算准时间,就是日将落未落之时,来他—个神出鬼没,最为保险!二人同意,照计而行,居然顺利通过,当来到苗家窝庄外时。丙正打发周焕河进庄去看看贾光远,自己和韩部长先在庄外等候。就悄声说起这位抗日老人:贾光远是三八年参加抗日游击队的,当时就已经五十多岁,后来胶济大队成立时,他就回老家苗家窝负责这条西山通道的情报工作。一辈子无儿无女,家境贫寒,衣食困难,大队又顾不上,听说近年来身体又不好,不知最近是否好些? ..
正说着,只见周焕河领—个人走来。近前一看原来是个青年。
“这是贾光远同志的侄子。”周焕河说。
滕丙正听了,心中一紧,问道:“你伯父呢?”“他已经去世三个月了。”青年人说。
“什么病?”滕丙正悲伤地问。
“什么病,真不好说。整天吃糠咽菜的,又没钱抓药,死那天,两个眼睛瘦的有鸡蛋大,往匣子里抱的时候,轻的就像个小孩子……”他侄子声音有些哽咽。“埋在什么地方?领我们去看看好么?”他们共同来到不远的山坡上。虽是深夜,仍能辨出是一
座新坟。四人默默地在坟前站了一会儿,算是向这位抗日老人致哀,没有花圈,没有香纸,滕丙正鞠躬再三,从地下捧起一把黄土撒在坟头上。
离去时,滕丙正在心中默念着一首诗:
长夜茫茫嗟苍穹,山下长眠白发翁。壮志未酬绝袂去,西山道熄歧路灯。
这一次滕丙正是就近先去找的袁会成。巧了,胶济大队就在淄川八区韩家窝,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战友。
开始马升九他们因为事前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见滕丙正来大吃一惊,高兴地直问:“你怎么来啦?又来带我们回去?”滕丙正笑着说:“这次不回去啦,咱们重新并肩战斗!”“是么?”马升九跟魏臣忠、李厚才对视了一下说,“我们打报告时就想写上要你回来,可是没敢。唉呀上级真是和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接着,马升九郑重其事地向全体同志宣布:“老领导滕丙正同志又回来担任教导员,大家鼓掌欢迎!”
大家一听简直心花怒放,岂止鼓掌欢迎,手舞足蹈也不足表达他们的欢迎之热忱。
司务长趁机向马升九请示,说部队已经几个月没沾过肉边了,今天有集,又赶上教导员重返大队,去割点肉改善改善怎样?马升九一想可也对,说行,还是你想的周到,不过要量力而行。司务长说那是自然。说着就收拾家什走了。改善一顿生活之后,韩部长回县里去了。晚上大队干部在灯下研究工作。这时胶济大队名义上是大队,其实底下只直属六个班,已无中队编制,人员也只有六十多个了。当然滕丙正并不在乎这个,对他离后一年来每次战斗中失败的原因和教训回顾了一番。他提出,为了坚持敌占区的对敌斗争,应该先对目前我们还能活动的范阳河以西地区进行一次社会调查,对各庄庄长中那些奸滑、危险的分子应一律换掉,再秘密地进行妇女会、儿童团的工作。对于大队内部也要根据历次战斗进行一次审慎的清查。难道我们那些失败和牺牲全是我们决策失误和天老爷碰巧造成的么?三人听了,都很开窍。认为目前进行这些工作是非常适宜的。魏臣忠说,清查内部他负责。
周焕河来后被任命为一班班长。他原来就是一中队的班长,后来调团当侦察班长。这次回来后,大部分战士还都认识他。有一天滕丙正问他:“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感想?”
周焕河说:“我觉得战士们间的关系不像从前那样好,纪律有点松懈,自由活动太多,请假外出很随便。还有,好像还有点不大团结。”
“哦!怎么知道?”滕丙正详细地问。
周焕河说:“我一来就觉得三班长张景明在班里受夹,他说话,战士可以带搭不理,这在以前根本没有的事。后来有—天他跟我说,有人说他开过小差。我问谁说的,他不放声,我问他你有这事么?看样子他是有难言之隐……”
“张班长这人怎么样?”滕丙正对张的历史及现实表现并不熟悉。
“这人据我看是有些缺点,性格倔,说话生硬,可人是正直老实人,作战勇敢。从不动摇。”周焕河说。
过了两天,周焕河向滕丙正汇报说他本人也听到了这种谣传,问听谁说的,也都不说实话。
滕丙正把这事在大队干部会上一说,马升九说:“这事好办。他家在淄川九区,离这儿不远,我上他家调查一下不就完了么!”
“好!说去就去!”大队决议。
第二天晚上马升九回来满腔恼怒地说:“张景明自参加革命曾回过两次家,第一次是四一年春节,第二次是当年五月。都是按时去按时回的。怎么能说开小差呢?这不是有意造谣诽谤是什么!一定要查一查是谁造的,为什么要造谣?”三人听了也很生气。滕丙正认为这事可能不这么简单。建议先不要公开,要在保密的情况下作点调查。三人也同意。第二天滕丙正郑重地找到张景明说:“最近马队长到你家乡进行过调查,证明你从来没有开过小差。你完全可以放心!可是张班长你要说实话,你听见是谁说的?对组织上讲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要紧。”
.张景明这才说:“是常化说的。”“那你怎么不敢说?” ’“我……借过他二十元钱捎给家里了。总也还不上。我要说是他,他找我要钱怎么办?”
“唉呀,你这个人!各事各码嘛。那他为什么造你谣?”“他原来在我们三班里,平常好请个小假外出,以前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误事就行。最近我抓严了,他就跟我翻脸。周班长来了这才调了班,这时候谣言就出来了。有—个和我要好的战士告诉我,谣根就是他。教导员,我不该跟他借钱,我也知道我一时半霎还不上。纯粹贪人家的便宜……”
“好吧,这事我们调查一下。你不要对任何人讲。”滕丙正最后这样嘱咐他。
第二天滕丙正对周焕河说:“作为班长,你有意接触接触常化,看他有什么表现,完了再来告诉我。”
自此周焕河格外分派他一些勤务,完成后就屡加表扬。常化对这新来的班长早就想套近乎了,只是人家不太买他的帐,现在看来正是个机会。有一天就约周班长去小铺喝酒。酒过三杯,他说:“周班长是教导员指名要来的大红人,今后对兄弟可得多包涵点儿。”
“噢哟老弟还真是一见如故哩!”周焕河装做知己地说,“哎,我问你个事,有人说张景明开过小差,不知你听说了么?”常化瞅了周焕河脸半天说:“听说了。没有的话!人家是老战士,下湖田战斗表现勇敢才提升班长的嘛,不可能!瞎鸡巴咧咧!别听他的。”
这一回答倒使周焕河吃惊了。他哪里知道常化用小恩小惠交了不少知已朋友,早已知道领导已调查此事,他准备来个一推六二五,概不认帐;
接着他又捧滕丙正,并且拐弯打听教导员此来的使命和今后的打算计划。周焕河假装八分醉地拍一下他肩膀说:“老弟你可真关心咱大队的事哩!”
常化说:“已经习惯了,我这人就这毛病,遇事愿刨根问底,在学校念书时就这样。”
这时魏臣忠在战士中间开展了查历史查表现的清查活动。常化在班会上自抱奋勇地说:“我出身贫寒,是亲威帮忙才念了几年书。我自愿来大队参军,想跟我表哥王恩绪教导员一起打鬼子,谁料想他英勇壮烈地牺牲了。我自认为现实表现基本还行,有时候行军打仗不那么勇敢,不怎么能吃苦,可我愿意在上级和同志们帮助下改进。大伙有什么意见尽量给我提出来……”
会上没人给他提意见,有的是因为和他关系不错,有的是因为事前领导上不让提。
常化这些以攻为守的态度,引起了滕丙正他们的注意。魏臣忠说,这一段清查的结果,大队的新战士全是扩军干部亲自到各庄动员来的,大都是农民子弟,政治上都很清楚纯洁。唯有常化表现与众不同,他的历史也无法搞清。”
滕丙正说:“从最近他的表现来看也很不一般,他亲口造了谣,现在又矢口否认,说那是瞎鸡巴咧咧!他自己也谈他一贯愿意刨根问底,关心大队的大事小情。联系到他这人好请假外出,义务陪司务长上街买菜,听说还邮过信,在内部又拉拢一帮一伙,造谣生事。联系到他参军一年来大队发生的那些悲剧……怎么样?我看我们有必要下点工夫去查一下他的来历!”
李厚才说:“这样好不好?大队同意,我带人去他家乡查!”马升九说:“事不宜迟!他家在三十里铺,离周村很近,要格外小心!”
李厚才带人走后,忽然间常化到大队来请假回家探亲。马升九说:“去年你不是回去过一次么?”
常化说:“上次回去我妈就得了重病,这两天夜里我直作梦,梦见我妈病得不行,口口声声喊我的名字:化子化子,再不回来我就看不见你啦!大队长,这是我妈托梦给我啦,我哪能不回去—趟?”
马升九说:“告诉你吧,目前这一段时期大队所有人,不论干部还是战士,一律不准离队,不但探家不准许,从今天起外出请假也一律不准,已经通知给各班了,这是硬性规定,没有商量余地,知道么?”
常化只好耷拉脑袋回去,从此他就表现得坐立不安了。得到密切监视命令的周班长,晚上问他怎么了,他哭着说:“再不回去怕这一辈子也见不着我妈的面了!”
李厚才等人调查回来的那天晚上,派人去叫他,说他刚刚借上便所的机会跑了。
滕丙正笑笑说:“不要紧的,跑不了!”
果然,一会儿周焕河和张景明把常化绑着带到大队部。“常化,你为什么逃跑?”马升九问。
“我,我实在受不了啦!”常化哭脸悲悲地说;“我豁上犯错误也要去看我妈!”
“得啦吧常化!”李厚才厉声喝道:“你妈在哪儿?”“在,在三十里铺。”常化嗫嚅地说。
“呸!在三十里铺?”李厚才嘲讽地说:“别演戏啦,这一年来你的戏演得够多的啦!实告诉你,我们刚刚到三十里铺去调查过。很简单,三十里堡不但没有你常化,连一家姓常的都没有。”
这番话不亚于一场暴风骤雨,常化这棵大毒草立刻叶枯花衰,低下头来。但是他还做最后挣扎,他狡辨说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怕大队不收留他。“对组织不忠实,我愿意好好检讨……”
魏臣忠进来了,把从他行李里搜出的准备银行币八百元,放在他面前说:“常化,坦白交代,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们家开银行么?……说老实话!”
这时候,常化不得不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说:“我有罪!我坦白……”
原来他是掘井的派遣特务,据他供称,系河北省人,为了糊口来到山东济南找到给日本人当翻译的表兄胡海。胡海介绍他到日特培训班,半年结业后,派往张店掘井部队。不要看这小子来自农村,年纪不大,由于他爱钱如命,便昧着人性为日军服务。他对桓台县抗日政权的破坏,曾受到掘井赞赏,王耀宗死后,他接管王耀宗在各村隐藏的汉奸关系,走情报,跟踪盯梢。由他谋划的下湖田情报使我蒙受了巨大损失,接着又策划了并亲自领着二百多日伪军包围了大张庄、小张庄抓捕了李明学、张盛堂及湖田受伤的张同文、吕文岭。几个小时后,又包围了莲池庄,捕了指导员伊若远。由于为日军建功甚大,掘井给了他巨额赏金。一九四二年马升九、魏洪等四人再率大队回到胶济沿线时,掘井派朝日鬼子诈降失败后,干脆派常化打入大队内部。因掘井从叛徒贾德仁口里对大队人员家乡住处十分了解,他来时向大队领导诡称是王恩绪表弟,说其表兄家住周村油店街,今年二十七岁,细高个,这情况都很符合事实。当听说王恩绪在下湖田战死时,他竟装作声泪俱下痛不欲生,高喊为救国为抗日,为表哥报仇一定要参加大队,以表爱国之忱。他鼓舌如簧表演的十分动人,不由马升九、魏洪不动侧隐之心,遂编入班排成为大队成员。这里还需说明,他为什么说家住三十里铺呢?因为一九四一年他随长山特务队曾去该村,住在东门里路南一家姓周的家里,这周家不但招待周到,而且一色砖瓦厅堂,大门口还有一对大石狮,使他记忆甚深。
他入伍不久,便施出一些非常人的招数,如对上阿谀奉承,唯命是从,谁有需要,便供给或馈赠一元八角的,还拉人去小铺喝酒,都是他掏腰包。再后就说人是非,制造抗日悲观言论。一时大队里流言蜚语满天飞,军心涣散。以便时机成熟,拉一部分人投往张店日军,摧毁胶济大队。哪料美梦未成就被识破,在物证、人证面前不得不供出了全部罪行。—个下午在韩家窝召开了军民公审大会。一开始押常化入场,会场上就人心激愤,村民要求交他们处理,有的大骂卖国汉奸,有的用石块掷去,后来怒不可遏的乡亲围拢上来,要把他撕碎。还是战士向前劝阻,方才罢手。当马升九宣布枪毙时,三个班长周焕河、张经明、朱益良各手握一把闪光的刺刀带领一班战士,把常化拖出会场,到庄西的山坡行刑去了。会场里军民唱起了“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三声枪响过后,军民才在歌声中散去。在处决常化后的当天晚上,大队向军区写了报告,唯独魏洪失踪一事仍无一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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