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烟稀少的少数民族地区通过,粮食是相当困难的。一次,我吃了半生不熟的苦养面疙瘩,加上喝了点凉水,突然病倒了,首长看我两天多没有吃一点东西,就把我送到了军医院去治疗。我随着医院来到了马塘,艰苦的生活就从此开始了。马塘只有七八家藏族同胞,据说除了八十多里外的梭磨有一些人家外,附近是很少有人居住的。
马塘的藏民对红军还不了解,所以都跑进深山躲藏起来,这使我们的粮食来源就更加困难了,医院组织了所有的工作人员外出筹粮,一去就是四五天,开始我们每天还能吃到一顿青稞炒面、稀粥,后来粮食越背越远,医院的病人却越增越多,医院的工作人员也病倒了不少,我们两三天也喝不上一碗炒面汤了。
因为得不到最低的营养,我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个皮包骨头的架子,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医院已经无法供给吃的,而自己又不能到远处打粮,为了生存下去,只得拄着棍子,同许多伤病员一样,每天到驻地附近的树林里拾些蘑菇,拔些野菜,拿回来放在脱了瓷的黑铁盆里煮熟充饥,这样的生活过了两个多月。不久,听说北上过草地的部队又返回南下了,并决定医院也一起南下。
当时,大家并不知道这是在张国焘错误路线下的行动,只知道南下好,想象着重回四川可以找敌人打胜仗,也可以有粮食吃了,我们是多么渴望把医院搬到人家多的地方去啊!因此,同志们黑瘦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说来也倒霉,就在搬家的前三天,我的左脚因为光脚板踩上了有毒的水草,突然从脚趾尖肿到了大腿根,腿一点也不能弯曲,走一步,就像针扎似的疼痛难忍。医院的医务人员很缺,当时的医疗技术也很差,几乎连草药也用光了,在物质条件奇缺的情况下,伤病员同志们只有靠忍耐和意志坚持。
医院出发的那天,那些瘦弱的工作人员,除了背些物品、器材之外,还组织了几副担架抬着几个特重的伤病员,院方为了照顾我,专门派了一个小看护员来看护我。我用两根木拐撑着腋窝走,年仅十三岁的小看护员背着一支小马枪,还要扶着我,我忍着疼痛,咬着牙,跟大队行进,走累了或者是腿疼得实在厉害了,就停下来躺一会儿,稍好一点再走。
有一次,腿疼得实在难忍,好半天才困难地迈一步,连累得我周围的几个同志和小看护员,也没有办法跟上队伍。我难过得不行,泪珠眯住了眼睛,想起参军本来为的是打土豪,打反动派,可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反给革命添了累赘,唉!还是让同志们头里走吧!我独自再慢慢撵。这一想,心情一沉,就把身子往路边一倒,小看护员可着急了,他劝我,别的同志也招呼我走,我说:“你们先走吧!我实在走不动了,待一会儿就走!”他们也没法,就摇摇晃晃地走了,但走几步总要回过头来看我几眼。小看护员看我这样子,更加难受,他的小手抚摸着我,紧拉着我的手,眼泪一滴滴掉在我俩的手背上。我心里难受得很,前方的同志在战斗呢,自己却成了废人。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太阳偏西了,我还是一动不动。
小看护员紧偎在我的身旁,不断地抽搐哭泣。我想还是陕赶队吧,稍一抬,腿疼得要命,小看护员见我动了动,欢喜地忙擦了擦泪,细声细气地说:“副排长,走吧!不走可没出路呀!我的任务就是跟你一起走啊!”他那真挚而诚恳的感情冲击着我的内心,我深感对不住他,让他委屈了这么久。
我决定咬着牙站起来,他也拼命地扶我、拖我,虽然,每迈一步都要经受极大的痛苦,但我终于又能艰难地迈步前进了。刚走了不多远,便看到先前招呼过我的几个战友正在路旁等我呢!一看到我,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有位年近四十岁的老炊事班长,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一块走吧,咱们是革命同志,阶级弟兄,越是困难,我们越要发挥团结友爱的精神,有我们照顾你,走吧!”我看他那病痛的样子也有些吓人,黑瘦的脸上,长满了皱纹,留着长长的胡子,可是他的话使我感到了无限的温暖和亲切,一时忘记了疼痛,便和他们一同前进了。
天一黑,我们几个病号在一起,停在一条小河旁的大树下,七手八脚地拾些柴火,烧起火堆,用破盆子把就地采来的野菜和树叶煮来充饥。那位老炊事班长解下他背的一张羊皮,选了块干净的地方铺上,让大伙都坐在上面。夜来临了!我们守着火堆,披着破布被单,几个人背靠着背,斜倚着大树干入睡了。
我们每天都是这样过夜,天明了就艰难地行进,不到二百里路的路程,我们走了七八天,最后终于到达了望眼欲穿的目的地——卓克基。卓克基的人家虽然比马塘多一些,但因为过往的部队太多,连地里尚未成熟的青稞麦都早已收光了。这里的粮食情况并不比马塘好些,原来的希望又成了泡影。
由于沿途艰苦行军,到卓克基后的两三天,我这肿腿的脚面上,烂了一个鸭蛋大的洞,我用两手卡住腿往下推,一大股脓血直往外冒,不一会儿就流在地上一大摊,拨开脚上的皮一看,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我满以为出脓后会好起来的,谁知过了两天,脚踝上又起了茶碗大的一个脓包,疼得我半边身子动弹不得,想爬爬不动,想起起不来,只好在屋里躺着。
同我躺在一起的几个同志,有的前两天还晃晃荡荡地能出去挖野菜,可是一夜之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有的同志就这样安静地停止了呼吸。我望着左右默默死去的战友,深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似乎死神的袭击也快临到我了。
我想:“这下可完了,难道我也会和这些同志一样,生命就要终止了吗?我才十五岁,难道就要和世界告别了吗?正当革命的艰难阶段,我就要离开革命了吗?”眼望着黑黑的屋顶,思想异常的纷乱,想起我一九三三年离开了的家庭,我们弟兄五个和年老的父亲,常年劳动,到头连稀粥都喝不饱。
地主催租时,用铁链子套走了我的父亲,踢伤了我大哥,红军来了,我发誓要给穷人报仇,就参加了红军,离开了我们四川宣汉县罗家坪村。那时节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个头又瘦又小,记得妈妈送我到红军来时,还拍着我的肩头说:“孩子!当红军去吧!不打倒土豪,咱们永世也别想过好日子!”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我参加了党,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指导员给上的党课,他说:“……革命斗争是艰苦的,但没有现在的艰苦,就没有将来的幸福。共产党员是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的!……”
这些话现在想起来是多么亲切动人,简直像金字大匾一样,一字一句都在我眼前闪烁着光辉!想到这里,精神蓦然振奋起来,我相信自己不会死,也不能死,深深地责备自己不该产生“死”的念头。
是的,确实有许多同志被疾病和饥饿夺去了生命,这不正是加重了我们活着的人的责任嘛!我要为党活下去!为革命活下去!当前的任务就是战胜疾病和饥饿,要这样,就不能呆呆地躺在这里,要爬出去!去找吃的延续自己的生命!对,就这样!虽然有一天半没吃过一点东西了,但我却觉得身上有劲多了,脚也不像先前痛得那么厉害了,我用双手抱住发痛的大腿慢慢地爬向门口,中午的阳光射得我两眼发晕,可也给人间增添了生气。
我抬头向外望了望,看到好几个比我还要瘦的战友,正在野地里爬着寻找可吃的东西,这使我越发感到羞愧不安。我更加清醒了,乌云总有散开的时刻!困难是暂时的。
我使了一股劲,爬到了门外,不顾地上的石块划到腿上引起的剧痛,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持着我,爬呀!爬呀!顺着一道小斜坡溜到坎下的青稞麦地里。这块麦地大约有一亩半大小,明知道有好多人来回寻找过千百遍了,可还希望从里面找出一点能吃的东西来。
我取下头上的破军帽,在地上滚着爬着,把抓起来的青色草芽,小心翼翼地放进帽兜里去,嘴里嚼着嫩草,味道是有些苦,可也有一丝清香气息。我又用小木棍在泥缝中拨弄着,偶尔拨出一颗麦粒来,该是多么高兴啊!大约有三个钟头,爬一会儿,歇一会儿,采了将近一帽兜野菜和少半把已经长出芽儿的麦粒,又慢慢地爬回来。我把自己的收获拿到房前的水渠里洗了洗,一歪头,见一个战友也寻了半帽兜儿,也在冲洗,我瞅了瞅他的比我少,就伸手抓了一把撂在他的帽兜里。
他对我凝视了好久,像突然长了劲似的,爬向屋里做饭去了。我爬到进门的斜坡下时,浑身一丝劲儿也没有了,躺了好一会儿,还是动弹不得。这时我身边突然有人轻微地说:“走吧!我已经把饭做熟了。”紧接着有人在推我,我慢慢地欠起身一看,就是刚才那个战友,此刻正趴在地下使劲用手推我的右脚,我鼓足了劲爬到屋里,这顿饭甭提有多香甜了。
这样的生活大约过了四五天,脚上肿起的大泡破了。
自那以后,烂开的地方渐渐地收拢,肿也渐消,痛也渐止,我也就能慢慢扶着棍子行走了。
后来医院搬到了绥靖,粮食也不像先前那么困难了,我的身体终于慢慢恢复了,到快过阴历年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前方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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