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敏回忆红军中掉队的小排副

Admin 发表于2015-12-19 12:08:34
一九三五年七月,四方面军从川东开往川西,行经茂州的那天晚上,我忽然得了病。第二天早晨部队要出发的时候,想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跟部队前进,可谁知两腿不听使唤,站起来就摔倒,不得已,进了医院。
医院在茂州通威州的道边上,部队天天向前过,我怕红军真的要过完了,再想见面就不容易了,于是天天拄着根棍子,连走带爬的到路边上,坐在一棵小树下,眼也不眨地望着不断向西南走着的战友。心里想:我把你们看个够,死在这里也甘心!
第四天,我们团长带着二营在江油打掩护结束后,也赶来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照旧坐在那棵小树下,羡慕地看着向前走着的队伍。“哎,你是哪部分的小同志?”队伍里有人问我。
“唉,哪部分也不管用了!”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还是回答说,“七十六团的。”“我们就是七十六团的!”哎呀!自己的队伍都过去四天了,怎么又出来个七十六团呀?莫非是一方面军?我又看了看他们头上,头上是大八角帽,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团部在吗?”“在后面!”那人已经走过去老远了,还扭回头来告诉我。
“司号排副怎么不走了?”是团长的声音,我扭过头来看见团长,拄起棍就向他跟前跑,连走都走不快,跑怎能跑呢!我跌倒了,团长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把我拉起来:“不要紧吧?”我摇了摇头。
“把‘胆小鬼’牵过来给他骑上!”团长要用他那匹叫“胆小鬼”的黑骡子驮着我走。我高兴的就像死里还生一样,又跟上队伍前进了。我们沿岷江南下。右边是岷江,左边是钻到云彩里去的九顶山。敌机不断地来侦察扫射,讨厌的岷江又发大水,山谷里被水冲击得嗵嗵直响,连飞机来了都一点儿听不到,我们一会儿看看头上,还要不住地看脚下的小道,这样,一会儿看上,一会儿看下,有不少同志就头昏脑涨了,四连有个同志就是这样滚到江里,被水卷走的。
我骑的那匹黑骡子本来就是小鬼,在这样的地方胆更小了,它不是踢打着蹄子不敢走,就是尥蹶子有一次过小沟,它又尥着蹶子向前蹿了一步,差点把我甩到江里去。打这,马夫同志再说保险我也不敢骑它了。
下午五点钟到了威州。我走得浑身骨头都散了,心里希望在这里宿。可是走着走着,部队要从竹索桥过江,这竹索桥是用竹绳子编的,面铺着木板,有半里多长,走的时候隔一丈多一个人,我走上去,就像在悬空的一幅布上,一抬脚它一起伏,一迈步它一晃荡,还咯吱咯吱响我扶着边绳,心不住扑通扑通地跳着,总算过去了。
过了薛城镇,我们便沿杂谷脑河左畔西行。这地方更不好走了,往前走路越小,山也越高。杂谷脑河水虽不大,声音可不小,吵得耳朵痛。有时候为了看飞机,不觉得看到对岸上去了,那里一群群野山羊蹿来蹿去。快到理县的时候,我们正沿石壁走,忽然山上呼噜噜向下滚开了石头。我们以为是藏人闹的,嘿,抬头一看,却是一群猴子在半山腰里向下扔石头。我气火了,拾起块石头就想丢它们,可是却不小心被猴子丢下来的一块石头绊倒了,弄了个嘴啃地。
同志们哈哈大笑:“小排副饿了吧?”虽然自己只有十五岁,我可不愿意被同志们看成是小孩,自己是排副嘛!可是有很多时候这孩子脾气偏偏给自己丢丑。过了杂谷脑镇,杂谷脑河水也少了,我们就在河里走,这不是河,简直是石头缝。两边的山也不知有多高,一个劲儿上去,都快要合住了,只有一幅蓝布似的天空连着它们。
脚底下是鹅卵石,水在石头底下流,只听潺潺声,不见水在哪儿,夹墙似的山谷闷得厉害,都想快点走出去见见天,但是走得快了脚和石头光打架,草鞋坏得也快,沙同志光着脚、r走,脚掌磨破了,痛得眼角里夹着泪珠子向前赶,所以又得稍把速度放慢点。听说政委带着一、三营在党坝前方阻击敌人,我们要去同他们会合,共同完成任务。要过马塘山了。大家都说这山很高,难爬得很,我不服气,心里暗想:就是登天我也不会掉队!八月大晴天,山又是秃子,太阳顶在头上,热得厉害,部队走得很快,起初我紧追还能跟上,可是爬了一半,腿就有点不由人了。
嘴里像火烧,又没处找水,我使劲咽唾沫,快到山顶时,实在走不动了,我折了根小树,走一步拄两步,一点点地往上挪。我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哎呀,连个人影也不见了。离开部队的那股滋味把我折磨怕了,心里一急,就向前追。可是下山比上山更难,两腿直哆嗦,差点滚下去。
幸好后面还有收容队,他们连拉带架地帮助我,才算没掉队。下山后好走得多,有个同志又高兴了,他随走随叨叨:“马塘山,真难翻,走得头痛腿又酸,上山三十下四三,口干舌燥唾沫黏!”天黑时才追上队伍。在卓克基宿营那天晚上,同志们见有房子,真高兴的了不得。大家吃了点带皮的粗青稞面糊糊,便甜甜地睡了。这里的天气,诸葛亮也难猜出好坏,睡时满天星,半夜哗哗下开了大雨,房子像个筛子,外面下里面也下,同志们都变成了水鸡子。
“翻过这座山就是党坝,今天晚上nflfl']全团就能大团圆了!”号长向我们说。他还说上山二十多里有个大喇嘛寺,头一次休息就在那里。出发了,雾气腾腾,五步外就看不到人。我对自己说:“王学敏呀王学敏,就是使上吃奶的劲也不能掉队!明天就要见到政委他们啦!”右面是山没有动静,左面的大金川水可哗啦哗啦地响,部队走得仍然很快。
九点多钟,雾渐渐散了,太阳像个白盘子似的挂在东南。都说越穷越倒霉,我是越怕掉队越出事。可能是在卓克基被雨淋坏了,肚子又痛又坠,老想大便,我捂着肚子走,想等部队休息时再说。可是它越疼越厉害,我双手使劲卡着也不行了,便闪到路边大便。
肚子痛得厉害,可越着急粪便越下不来,急得我出了一头大汗,还是坠的站不起来。队伍眼看过完了,我仍然蹲在那里。渐渐地,人声没了,只有大金川河水越流越响,我赶忙提上裤子就追,可是部队不见了。追着追着,眼前出现了岔路。我躬下腰仔细看,两条路都有马蹄印和人脚印,并且都是新的,向哪边走呢?可作难了。
我在那里等了几袋烟工夫,想等后面部队上来好打听打听,紧等慢等也不见人影,我想久等不好,万一碰见藏人叫他们杀了可不值得,革命还没成功哩!况且左边那条路窄小,坡大,右边路平坦,宽大;党坝应是个大地方,通大地方的路自然要大些,这样,我就顺右边路追去了。
越向里走树越大,晴睛的天看不到日光,那些树是枝枝相连叶叶相盖,走在树下像在暗室里差不多。路旁经常有各种怪动静,我心像着了火似的,追部队心切,根本顾不上害怕。
路在几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中弯来弯去,向前看去是树挨树,就像大树排起树墙来,故意找我的别扭!原来听说上山二十多里有喇嘛寺,我跑到太阳当头了还不见寺在哪儿就有点怀疑了。
再向地下看看,那些马蹄子和人脚印都是新的,我还是向前赶。正走得满头大汗,也不敢歇歇,忽见前面大树下有人倚树坐着,我高兴了,便喊着问:“喂!哪部分的?”那些人不仅不回答,连动都不动。我笑他们说:“看你们累得连动都不动了!”我向前急走,越走越近,看他们好像都是戴的八角帽!原来碰到的是一方面军的同志!
这次西进就是为了同一方面军会师的,突然半路遇到了,我加快向他们跟前跑,跑近一看:啊!他们的脸色砖青,我这才知道是牺牲的同志!这时,我把嘴巴子向拄着拐棍的两手上一放,不禁愣住了:倚坐在树上的那两个同志的手和脸都露着骨,看样子是被什么鸟兽撕啄的;另两个同志背靠背地坐在那里死了,他们脸前放着破茶缸,里边有半缸雨水;另一个同志侧身倒在那里,肩上还背了把黑布洋伞……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头垂在拐棍上,眼泪流湿了两个手背……刺刀叮当响的战场上他们没有死去,可恶的疾病和饥饿竟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我不能再待下去,走!去找部队!找到部队就能战斗,用胜利来悼念他们!我扭身没敢再看,不停脚地又向前进。这一路上,类似这样的惨景不下五处,我再也没停脚,惊恐和激愤的心情鼓着我一气爬到了山顶。到山顶一看,希望中的喇嘛寺仍然没影。唉,不管那些了,这里有太阳,没有大树,向山下望去是十几里起伏的草山,我坐下来贪婪地向嘴里塞了几把炒面,就又向山下跑。
在齐肩的老草中,我一气又向前赶了四十里,总算遇到了部队,但不是七十六团,而是七十九团。七十九团的同志告诉我,这条路是通往无边去的,白天我路过的那个岔路,不该走右边,而是走左边,上去九里就是大喇嘛寺,再过山就到党坝了,本来我想找个近道走,他们说向西翻过山是党坝不错,但那密林里藏人太多,不能过;向无边呢,他们送信都是一个整班来往,单个一个人也不行。要想到党坝还得走回头路,就是这条路也经常有藏人打我们。
这一夜虽然同志们把我照顾得很周到,我还是睡不着,肚子气成了鼓,我生自己的气,昨天为什么偏走了这条道呢!第二天,我决心顺原路去找自己的部队。
本来前天只准备足了到党坝的劲,昨天用了个精光,今天又得重来,真是咬着牙地向回走。累是累,到党坝的路线知道了,像是看到了亮光,速度并没减低。走完草山,刚到昨天休息的那路口,见到地下有两颗黄澄澄的步枪子弹壳,我拾起来嗅了嗅,还有火药气味,“糟糕!这里一定有人!”我这样想着,急忙闪进路旁草中。
听了会儿,没动静,我又埋怨自己道:“看你这胆小鬼!比团长那骡子胆还小!”我把大八角帽向额头拉了拉,鼓励自己说:“装威武点,要是真有坏人凭神气也给他个下马威。”于是提起棍子就又钻进了那阴森森的老树林……
走了一天,只吃了几口炒面,水也没喝一听说这里水有毒,由于口渴,又拉不动腿了,心催腿快点!再快点!不管怎么急,加上棍子现在三条腿也没两条腿走得快了。越过三岔路向左走了不远,天就黑了。我想前面不远就是喇嘛寺,说不定那里有部队哩!就硬着头皮再向前赶。摸了一段夜路,还没见喇嘛寺,我又怀疑起来了。
正当信心开始动摇的时候,忽然前面出现微弱的亮光,顺光走去,进到一个大圆门下,才知道是早就盼望的那座喇嘛寺。我藏在墙角听动静,怕有坏人。不久,听那边说:“吃饭吧!吃了好睡觉!”话给我做了证明:这些人是红军,至少是汉人!我跑上前去,喜得心都开了花,原来他们就是团部通信排的一个班,是到军部送信回来路过这里,准备明天回党坝的,不用他们让,我就从架在石头上的大铜锅里抓了两把青稞麦猛吃,噎得直打嗝。
第二天再往上走,那小路古怪得出奇。小倒好说,它像斜放着的一条镜子,一不小心,就滑下去老远。我用十个脚指头使劲抓着地走,后来把脚指头都磨破了,还没到顶,我直恨自己没长猴子脚上那样的爪子!同志们一个拉一个,总算到了山顶。大风吹得连人都站不住,没敢休息,马上就翻过山去了。
本来从小路下到山脚就是党坝,可是这一路上藏人太多,见汉人就打,他们这个班来的时候就是一个排护送的,因此,我们不能顺原路下,只好对准方向,摸进了从来没人走过的原始森林。
从川东到川北,走了不少怪山怪林,但从没走过这样怪的老树林,越往里越难走,活着的大树就够多的了,地上那一踏一个坑的烂树叶子上,还纵横交错地躺着许多死了的老树。我们十几个人,不断地互相呼唤着,从这棵树爬上那棵树,从这个石头跳上那个石头,就像原始人似的,树上石头上都长着一层苔藓,滑得站不住脚,大家不断地摔倒,帽子掉了可再拾来戴上,身上破了是补不起来的,不少同志脸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有个大个子同志还说:“咱们是孙悟空大闹九妖十八洞!”
在树林里我们又经历了一场雷雨和冰雹的考验,天黑时,终于出了怪林,到了党坝。“哎哟!你们的裤头都成裙子啦!”我们的短军裤撕扯得早已经不像裤子了,刚进团部时大家这样说。团长向通信班同志们问好,握手,我不知是因掉队而自羞呢,还是因为别的,不敢抬头,只低着头跟大家朝里走。
“噢,小排副你回来啦!”团长忽然看见我了,并且马上把我的瘦手攥到他那两个温暖的大手中,我抬起头来看着团长,像噩梦初醒的婴儿,虽然心还在怦怦跳,可终于是倒在母亲的怀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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