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毅回忆带伤过雪山

Admin 发表于2015-12-19 12:11:47
一九三五年六月,红四方面军在四川西部懋功一带与中央红军会师后,部队即汇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激流,向北进发。
我的左脚受了伤,一瘸一拐地掉了队。途中遇到七个伤员,凑成了一伙。他们有的脚受了伤,用破牛毛毡子包裹,有的胳膊受了伤,用三角巾缠着吊在脖子上。掉队的伤员们遇在一块非常亲热,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大家选我当了临时的组长,每人找了一根不太合适的拐棍,一拐一拐地向前赶队伍。
走在草地上,遍地是半人来高的荒草,脚下是一陷尺把深的泥浆,一踩“叽咕”“叽咕”直响,往上滋滋地冒红水。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像喝醉酒似的向前摇晃着,受了伤的脚插在污黑的泥潭里,像刀割样地疼痛。
一天,来到了川西的大雪山下。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山脚的树荫下,仰头望着这座横在面前的天然屏障,想着老乡们对它的神话般的传说,心情都很紧张。透过树林的空隙向上望去,起伏的山头一个接着一个,迷茫的白雾笼罩在山腰里,遮住了视线。
我们是几个掉了队的伤员,由于饥饿与伤口的折磨,一个个面黄肌瘦,走到这里已经有气无力了。眼看着横在面前的是一座从未有人走过的大雪山,每个人都考虑着一个问题:怎么办?我是个共产党员,这时,越发觉得自己责任的重大。

我对大家脸上扫了一眼说:“同志们,前面就是大雪山。我们能让困难吓倒吗?大家说该怎么办?”一个左手和右腿都缠满了破布、大家都叫他刘排长的伤员用一只手扶着那只伤手,费力地抬起头来,瞪着眼说:“什么,让困难吓倒?”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别看我们是伤员,我们爬也要爬过去!”“就死在这里可没有那么便宜。
死也要死在山上,你说呢?”一个小鬼扭过头来问张金和。
张金和挤了挤眼睛:“干吗要死?阎王爷那还没登记呢。我们要活着过去,走不动就爬呗!”这两个小鬼都是四川人,年龄都不过十七八岁,成天总喜欢嘻嘻哈哈地好开个玩笑。“说得可好听。山这么高,我们饿得肠子都拧成线了,怎么过呢?”躺在树根旁的一个伤员闭着眼嘟囔着。
话音没落,马上有几个人插上嘴来:“人家前面的部队怎么过的?毛主席怎么过的?我们就过不去吗?”“中央红军能打垮反动派渡过大渡河、金沙江,我们就连雪山都过不去吗?”张金和翻开了衣袋,用瘦骨嶙峋的手细心地一粒粒拣出了最后的一把蚕豆:“来!我给一个人吃几粒,饱饱肚子。”
这把蚕豆他已经背了二十几天,是吃草根树皮省下来,准备在节骨眼的时候吃的。这时一个躺在角落里一直没有讲话的伤员,艰难地翻个身,用右手支撑着坐了起来,从腰里掏出了半截皮带,一面用诚恳的眼光看着大家,一面用那只颤抖的手把皮带捧到面前说:“我这还有半截皮带,大家分着吃点吧,吃完了好过山。”
“皮带”、“蚕豆”,当时是多么好的食物啊!在这生死关头有了吃的,胜利就有了保证。同志们感动得眼里含着热泪,心里觉着暖呼呼的。“我们今天好好吃一顿。来个‘牛肉素烧蚕豆’。”张金和采回来一把野菜,边走边说道。
“蚕豆留到山上吃吧!”不知谁提了这样一个建议,马上得到了大家的支持。每个人分到了一份烧焦了的皮带和一个菜团。把皮带外面的黑皮一刮,露出了黄肉,像牛肉干一样,咬一口喷香,再啃一口菜团,真美极了。
吃完以后,我看了大家一眼说:“我们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要跨过这座雪山,坚决赶上部队,我们是毛主席领导的红军战士,是共产党员,绝不能向困难投降。
就是爬,也要爬过去。”刘排长拄着手杖,瞪着眼睛,板着严肃的面孔站在那里。
突然,他把“手杖”一挥吼道:“还有什么说的?走吧!”说完,转过头一拐一拐地向山上走去。我们开始了爬山……树林越来越稀,走出森林已经是下午了,道路越走越窄,有些危险的地方干脆要爬着过,偶尔碰到了伤口,真是痛入骨髓。渐渐出现了积雪,向上望,啊!白花花的积雪起伏着一直向上伸去,和蓝天接在一起。
一根根冰柱倒挂在岩石的边沿像倒垂的竹笋一样排在一起,长的有丈余长,粗得几人都抱不过来,迎着阳光闪闪地发出微弱的光芒。前面走过的部队踏出的山路,沿着山坡、峡谷、峭壁像羊肠子一样弯弯曲曲地向上伸去,在白茫茫的积雪上刻下了一条黑线。走了一天,还没见到山顶,肚子早就“咕噜噜”地叫了。
每个人就和着雪把张金和带着的蚕豆吃了,凉飕飕的雪水和硬邦邦的蚕豆吃在嘴里甜滋滋的。张金和这个小伙子真是硬骨头,他腿上的伤口已经烂得腐臭难闻了,用一块破牛毛毡子包着,但他从未皱眉头,还不时地讲几句笑话逗大家笑个不停。他正走在一个陡滑的斜坡上,脚下一滑,“嗖”的一声滑到深沟里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怎能去救他呢?大家愣在那儿惋惜着这个年轻战士的生命,小鬼站在那里,肩头一起一伏地“抽泣”起来……不一会儿,沟旁边慢慢地露出了个人头。大家正又惊又喜,张金和又挣扎着爬了上来。
“跌伤了没有?还能走吗?”大家边拍打他身上的雪边关心地问。“好家伙!没什么!摔得真痛快,把我身上的虱子都摔掉了。”他抖着身上的雪,挤着眼睛笑着说,随后又一拐一拐地跟着大家向上走去。红红的太阳在西边山上露着半边脸庞窥视这巍峨的山峦,夕阳的余辉抚摸着这起伏的山脉。在这白天的最后一刻,银白的积雪上像裹着碎玉石一样一跳跳地闪烁发光。
往下看,山腰上缭绕着云雾,往上看,白花花的还没个头,好像世界上除了天就是雪似的。在这空旷渺无人烟的雪山上移动着我们这几个黑点,像甲虫一样向上蠕动,在这大自然的面前显得有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啊!’暮色降临了。寒风像钢针一样往肉里钻,撕成了一条条的衣服随风飘舞。
爬上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实在爬不动了,就坐在仅有一尺宽的冰路上喘口气。一停下来,汗水被冷气一吹,越发觉得四面的冰雪冷气袭人,马上像打摆子似的抖起来,只得赶快起来向上爬……爬到山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山顶不能久停,我们马上下山。下山看起来很容易,可有些地方也很难走,要一个接着一个向下滑,一不注意就来个仰面朝天,虽然碰着伤口痛得直咧嘴,可大家还是嘻嘻哈哈地往下奔。到山脚的树林里已经黄昏了。
张金和跟小鬼采来了一把青草和野菜,几天没见绿东西了,这一顿吃得真痛快。黑夜降临了,森林黑黝黝地望不见底。熊熊的篝火一蹿蹿地跳着,干树枝烧得“噼噼啪啪”地响,身下是一尺多厚的烂草和树叶,散发出腐朽的草木味。
吃罢了,烤着火,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个都酣然入梦了。树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隐隐约约的虎啸狼嚎,四面发出“嗷嗷”的回响,瀑布打在岩石上“哗啦哗啦”地发出震耳的鸣响。
我躺在柔软舒适的“草床”上,看了看酣睡着的战友,看了看为了增加热量偎抱而睡的小鬼和张金和,一股说不出的感情由胸膛涌向心头,我们党有着这样一些坚强的战士,有什么困难不可战胜呢?这是革命的精华啊!高不可攀的雪山终于被我们几个伤员战胜了,可是现在我们也只有五个人了。
为了战胜雪山而贡献出自己仅有的一段皮带给大家的那位伤员,在山上牺牲了;有着坚强意志的刘排长终于被枪伤夺走了可贵的生命……清晨,太阳刚刚露出头来,阳光已驱散了黑夜的魔影。空气也特别清新,我们又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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