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师是军团的先头部队,从毛儿盖出发,经过了两天多的行程,才到了波罗子地带。因为没有群众可以调查,地图的记载又不详细,出现在我们视线内的村庄,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从山隘中看去,在前面的山谷中出现了一条大河,河对面沿着山的斜坡,有许多大的村庄。那些靠着山坡层层盖着的房子,好像是城市里的楼房。傍着附近的小溪流,还安置着一些水磨。那时正是八月初的天气,大片田野上摇曳着将要成熟的青稞麦。人们看到这些情景兴奋起来,就像进入了富庶的江南。那条河上没有桥更没有船。在别处徒涉这样的河也许问题不大,但这里是高原,不仅水流急,而且河水冰冷刺骨。
经过漫长征途,又加上好久没有吃过盐,战士们体质虚弱,看到这样的河流,的确感到头晕目眩,下去就有被冲走的危险。而且河对面的藏民,因长期受国民党反动派的摧残,对这支红军的队伍,也不可能马上了解。他们一看到军队来,就三五成群的散在山坡上摇旗呐喊,挥着明晃晃的钢刀,不时用枪向我们射击。我们请通司向他们喊话,隔着哗啦啦响的大河,他们根本听不见!只看见他们高大的身躯,敏捷地毫不费力地在山坡上上下奔跑,时而聚集起来,时而又各自散去,而我们得到命令,为了严守党的民族政策,不准对他们进行反击。
我军在河边集结了,一面架桥,一面寻找徒涉的渡河点。这样经过了半天时间,结果因河水过急又无架桥材料,浮桥终未架起。最后只好组织徒涉渡河。体弱的同志和机关人员便用马匹来回驮载,马背上骑人,马尾巴有时也拉着三四个,真好像一部拖拉机一样。我们参谋处的几个同志紧紧地拉着马尾,随马漂浮到对岸。身体好些的,就手牵着手排成一行,吆喝着向前膛,除个别同志被水冲去外,大多数都过了河。
天黑以后,我们进入了村庄,向已分配的房子走去。参谋处住在一间很宽敞的楼上。我们放下了简单的行装,便用柜子和木板架起“办公桌”,指示部队的驻地和警戒。看看地图,这里正是松潘东北方向的藏民地区,但藏民不了解我们,都逃到山上去了,无法了解当地情况。我们正忙碌着,小林和其他一些同志跑来报喜,说他们发现了青稞面粉、酥油、猪皮,还有青稞麦蒸的酒。看到小林未经许可自己就装了一袋面粉,参谋长严肃地责备了他。
第二天,部队按计划开始向周围筹粮了,准备过草地的干粮,要求每一个人筹足粮食三十斤。因为外出筹粮时每天都会遇到不了解我们的藏民的袭击,会付出一定的伤亡代价。就是在驻地有时也会有伤亡,早操时,炊事员在挑水时,甚至人们在上厕所时,都有可能遇到冷枪的射击。特别晚间在警戒线上更为紧张。
生活十分艰苦,处境又十分危险,我们起早贪黑把用生命换来的粮食炒熟、磨成面粉,或者做成饼子,然后装进大小不同的袋子里。因为整天爬山、烧火、推磨,衣服又脏又破,既不能补,又没有换洗的,脸上盖上一层黑烟子,简直成了灶王爷。尽管环境那样困难,我们仍认真执行着“六大纪律”。筹粮任务完成了,我们每个人都空着肚子背着沉重的粮食,离开了村庄。
离开之前,在每一家门上张贴了政治部印制的借粮收条,在这个收条上同时用汉文藏文说明我军的性质、任务,说明借粮的原由,并交代怎样去领取赔偿,同时照例把借来使用过的东西送回原处,并打扫了庭院。和友邻部队会合后,由于友邻部队带的粮食不够,我们从自己辛苦筹来的粮食中分出一部分支援他们,接着就开始向草地进军了。
部队在水草泥泞的草地上行进。这里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没有路,没有树木更没有村庄。
八月的高原,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虽然是那样的寒冷,但没有冰冻,遍地是旺盛的野草,草丛中生长着野葱,开放着不知名的野花。我们虽然已经习惯赤着脚行走,但对草地的秘密还是摸不透的。这看起来一片平坦的草地,一脚踩上去,整片水草都荡漾起来,如果把连结在一起的草根踩断,就会陷进深渊。更惹人讨厌的是气候变化无常,正出着太阳,一刹那问黑云掠过低空,下起雨来,有时竟然雪花纷飞。
寒冷的、空气稀薄的高原,使体弱的同志感到呼吸十分困难,身体不住地抖着。他们拄着树枝,在同志们的搀扶下,一步步地向前移动。当他们气竭力尽的时候,就推开搀扶他们的同志说:“同志!走呀!你不要掉队,我……我是不行了……”不少同志就这样长眠在草地上了。记得是第六天,快到班佑的时候,从前面传来了令人兴奋的消息,据说草地快要过完了。我们精神准备是十五天过完草地,突然听到这个意外消息,人们立即高兴起来,脚步也轻快得多了。
傍晚的时候,队伍进入了一片稀疏的小灌木丛中露营。我们在低矮的树丛中,用树枝、被单,勉强搭起一个个小小的帐篷,几个人挤在一块背靠着背地挤着入睡。就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也不让我们安静下去,半夜里忽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把篷子吹跑了。这时我们最担心的不是身体而是粮食,一心想保护粮食,但又没有东西可以遮盖,只好把米袋放在胸前,低头抱着它,苦撑到天明。我们这一群人中,有个“小鬼”,不慎把干粮踩到烂泥里去了,他哭着说:“命根子丢了!”这引起了大家的同情,都解开了自己的米袋来帮助他,虽然每个人只能拿出一点点,但是在草地上,每一颗粮食都是生命啊!路过班佑没有停留,部队转向东行,前进的目的地是阿西,这是先头部队发现的通向东方和东北方向的大道。据说那里有许多大村庄与大喇嘛寺,而且也有粮食吃,这的确使人们喜出望外。
腊子口的敌人被我们消灭以后,通往甘肃的道路便敞开了,我们将要最后结束在草地的生活了。队伍源源不断地穿过山隘。一天清晨,队伍行进在大刺山间,翻越了无数崎岖的山岭,然后人们沿着山坡缓慢地向下走去。这时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一簇一簇的村落,不少葱绿的林木环抱着村庄,炊烟与晨雾连成一片,在空中萦绕着,更远的地方是一望无边的平原。许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了,我们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到陕北去,会合二十五、二十六军”,这个有力的口号,使人们增加了无限的勇气和信心。
我们脑海中想象着陕北苏区一幅幅的图画,同时,也回忆起离开一年多的中央苏区,回忆起苏区的城镇和乡村,赤卫军、少先队以及人民和红军亲密无间的团结。现在又要到达另一个苏区了,美丽诱人的憧憬,使人忘却了疲劳。
休息了,参谋处和通信排的战士混在一起说笑,有人吃着干粮,有人用针线缝补已经撕裂了的衣裳,有人正在淘汰那些用袖筒或裤腿做的临时米袋,有人在擦枪(这时不论机关或部队每人都有枪,那是从伤亡的同志手中收起的),总之,每人都在忙碌着,在活跃着,想一切办法拾掇得像点样,好给苏区人民一个好印象。参谋处的人们闹得更欢,有的说笑,有的打闹。青年干事唱着兴国的山歌,他唱得并不算好,人家打趣他,可他毫不在乎,径自愉快地唱着。太阳升起不久,我们到了山脚,这里是绵延起伏的丘陵地带,有些梯田,但没有人家。
忽然由前面传来一声喊声,走近一看,原来在山坡前沿,站立着一个当地的农民,他拿着扁担站在那里望着我们笑。人们不住地问他:“老乡!前面是什么地方?”……人声嘈杂,听不清那人说什么,但是可以听出是汉话。多么熟悉的语言呀!足有三个月没有看到说汉话的老乡了。我们想着藏民区的艰苦生活和艰难的行军,情不自禁地涌出兴奋的眼泪。队伍向前走着,却仍然不断回头叫喊着:“老乡!”“老乡!”……
后面的行列中,不少人也挂着眼泪笑着。这是胜利的笑,自豪的笑,敌人无法拦阻我们前进,高山大河也挡不住我们,高原、草地我们已经跨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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