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昼夜不停地下着,我们全身都湿透了。一天,我们在一个稍高的又光又平的地面上宿营。水从高处往下哗哗地流着,我心想:“这怎么能睡觉呢?”可是腿已经走得发酸,实在累极了,谁还管它有水没有水,我们三五成群背靠背坐着在一起,头上顶着一床被单遮雨,就这样马上睡着了。在甜梦中我好像和几个同志在一个很大的池塘里比赛游泳,我高兴地用力向前划,一心要争取优胜,可是刚刚抢到他们的前头,后面的同志拉住了我的腿,我大喊了一声,醒了才知道不是什么游泳比赛,而是倒在草地里,被水淹没了半边身子,同志们拉住我的腿是叫我起来啊!八月的气候本来是炎热的,但是这个地方奇怪极了,冷得和冬天相似,寒风阵阵吹来,我们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浑身冰冷,上牙磕打着下牙。
天亮了,我们拧干了衣服,看看部队很快又要出发了,大家都急忙扒开深草拔野菜充饥。每人好容易才找了一小把野菜,蹲下来一口野菜、一口冷水地吃着。实在咽不下去的时候,才不得不从干粮袋里拿出十多个大豆来压一压嗓子眼。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指导员来了,他嘴唇也冻得发紫,可是脸上还带着笑容。他走过来问:“同志们辛苦了,冷吗?”“不冷。”指导员笑了:“不冷是假的。”大家也哈哈大笑起来。指导员说:“今天我们受点冷,是为了全国人民将来过好日子呀!”说着,指导员也围拢来跟我们蹲在一起,喝着冷水,吃着野菜。
有个姓黄的同志,因为打仗很勇猛,故外号叫做“猛虎子”,他曾经负过几次伤,腰上还有一个弹片没有取出来,他吃野菜也和打仗那样猛,手里拿着一小把野葱一股脑儿放进嘴里,辣得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滚,连打了几个喷嚏,但是他还很不服气,伸手又掏出一把野菜塞到嘴里,用了很大的一股劲咽了下去,接着又喝了一缸子冷水,舒了一口气,连说了几声“苦呀!”“苦呀!”我们都瞪着眼睛看着他,被他吃起野菜来的猛劲儿惊呆了。部队继续前进。这个广漠的草原,一眼望不到边,真是“千里无人烟”,地面上的枯草烂泥混合在一起,我们的脚一着地,好几米的地面都颤动着,泥坑也大小不一的露出地面,马匹要是不小心踏上去,四条腿就像木桩似的插入泥坑,一动也不能动了。我们穿着草鞋插入泥坑,往起拔脚,一使劲带子就拔断了,草鞋和脚就分了家,因此不得不赤着脚在深水泥泞的草地上走,双脚被污水泡得发白、红肿和蜕皮,乱草把我们脚划破了,流出鲜血,我们还是咬着牙走。不知是谁发明了把披在身上避寒的羊皮或牛皮,用刀子裁成长方形,用一条小绳子拴着皮的四个角,再紧紧地绑在脚上,走起路来舒服多了,当时我们都称它为“经济皮鞋”。
草地上的气候变幻无常,狂风暴雨不断袭击我们,衣服整天都被雨水浸得透湿,身上披着一点避寒的小羊皮,被水浸后不知重了多少倍;吃得很少,杂菜又多,肚子里胀得要命,泻肚子是太普遍了,感冒也在流行,病员一天天的增加,身体稍好一点的人,包括连长、指导员都经常帮助病员背枪。就拿猛虎子来说,他本来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个打起仗来那样勇猛的人,在这样的日子里,却成了我们连队的重病号之一,他不但肚子胀,而且发高烧,再加上伤口感染发了,真是面黄肌瘦,很快就不行了,走起路来东歪西倒。一班副班长来替他背枪,他说:“我这支枪谁也不给,这是我亲手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汉阳造,我曾经用这支枪使那么多敌人都屈服了,怎么能把它给别人?走吧!我保证不掉队!”但是他的腿已经不听他自己指挥了,慢慢地猛虎子掉在全连的最后面。这时我一定要拉着他走,可是他只是说“不要拉”“能走”,在他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背包丢掉了,我过去拾起来替他背着,他又抢回去扔在地下,笑着对我说:“我的好干事,要这个背包做什么呀?待我们出了草地和国民党打上一仗,战利品不又有了?到那时你背都背不了,对吗?”当时,我想他说得很对,就不再去捡他的背包,又继续朝前走,而没有想到,那时候猛虎子已经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是不愿给我增加负担才这么说的。
猛虎子真有一个猛劲,在病得那么重的情况下又坚持走了几十里路,没有掉队,可是就在这个晚上他终于不行了,他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身上温度更高了,服药也无效。连长来看他,指导员摸他的手,但他只能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我们,手还是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汉阳造,用了最后一口气说了句:“同志们……前进吧!”就这样他和我们大家永别了。不过短短几天工夫,一个生龙活虎的同志就这样消失了。我们脱下了军帽向烈士致哀,控制不住悲痛的心情,大家的热泪都一滴一滴地从眼泪里流出来。
部队像长龙似的继续穿过宽阔的草原,通过原始淤泥地带,每个人的身上都沉甸甸的沾满了泥浆。由于吃不饱饭,饿得眼睛飞着金星,可是大家的情绪始终是饱满的。六天过去了,第七天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一个坡上露营。指导员传达了上级的命令,要大家把携带的三斤木柴集中起来。通信员从团部领来了半缸子煤油,点起木柴。顿时,宿营地上千堆大火烧起来了。为什么要把柴火都烧掉呢?是不是快要出草地了?大家高兴地围在火堆周围,一边猜测着,一边用缸子烧着开水,吃着干粮。我也解开干粮袋,可是只剩几粒大豆了,我就把它都吃了。但是肚子还是很饿,怎么办呢?伸手看不见掌的黑天,野菜也找不到,怎么办呢?我左思右想,突然想起了自己穿的牛皮底的草鞋,我想既然是皮的,就应该能吃啊,就脱下烧起来,烧熟了往嘴里一放,啊!果然好吃!
我大喊了一声:“喂!烧的皮子可以吃呀!”大家一听,都纷纷把皮带和鞋底放在火上烧起来了。有的烧熟了合不得全吃光,还留下一些准备明天再吃。早晨起来,指导员从团部回来,带来了好消息:“草地今天可以走过去了!”草地上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大家高呼着:“冲破了困难就是光明!”
这一天,大家走路的劲头更大了,一口气就走了七八十里路,前面突然传来:“到了班佑了!”我抬头一看,望见远方有几间房子,啊!这就是班佑了。战士们都回头向草地招手,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草原!草原!你一望无边,如今你是这样荒凉,到我们革命胜利后,将把你建设成幸福的乐园,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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