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一方面军一军团直属无线电队监护排的队伍在艰难前进着。战士老马和小刘的腿被污水泡肿,走不动了。同志们停下来,围着他俩关心地探问情况,排长一边安慰他俩,一边对我说:“副排长,党把这些战士交给我们,顾我们一定要把他们活着带出草地!老马、小刘掉队了,我来跟。你把队伍带着先走。”
我一听,这哪行!一个排好几十个人,怎么能让排长跟?我毫不犹豫地说:“排长,你带着队伍先走,把老马和小刘交给我吧!”就这么定了。同志们千叮咛万嘱咐,才先头走了。我们三个人也慢慢地向前走。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又走。我们掉队越来越远。军团部直属部队全走过去了,接着,又过去了一个师,最后,连师的收容队也过去了。我这才真有些着急起来。离开了队伍,就没有了依靠。可是,这话不能跟两个战士讲,论年龄,我今年已经十九岁,虽说比老马小一岁,可比小刘还大一岁哩。我必须把这两个病号带出草地。即使担子再沉重,也要担起来。
太阳十分热,连水都晒得有点烫脚。天气真怪,刚才下雨的时候,还冻得人直磕牙,雨一过,酷热的气流就像把人扔进蒸笼里似的,真是淫威逼人!我们又累又乏,老马铁青的脸上直冒汗,小刘说渴了,索性蹲下去喝肮脏的泥水,老马看了,也一屁股坐在水里,咕噜咕噜喝起来。我本来想要阻止他们,可是渴得难忍,又到哪儿去找清水喝呢?只觉得渴得嘴里要冒烟,我禁不住也去喝起泥水来。我们疲乏极了,两个病号不管好歹,倒头趴在泥水里,再也不想走了。老马诚恳地说:“副排长,你走吧!你不像我俩,你能走出草地,我和小刘是不行了。”小刘也激动地说:“老马说得对啊!副排长,你不快走,老跟着我们,连你也要拖死的,革命不就白白地牺牲一个同志吗?”我听了这话,心里像针扎一样,赶忙说:“老马,小刘,快别说啦,我背也要把你俩背出草地去!我决不会离开你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我爬过去抓住他俩的手,过了好一阵,才说:“小刘刚才说,革命不能白白牺牲一个同志,这话很对。指导员不是说过吗,我们出了草地,局面就变啦,那时革命需要很多很多的人,也少不了我们,所以我们一定得活着出去!”我鼓励着他俩,也像在鼓励着自己。老马和小刘没再说什么。看得出来,他俩是用多么大的忍耐力在克服着疼痛和疲惫。他俩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好容易身子仰起来了,结果又倒了下去。我见此情景说:“你们俩太累了,别着急,我们多休息一会儿再走。”我们躺在泥泞里休息。热风在草地上匆匆吹过,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熏得人发呕。
这时,后面上来了四五百人,拉着三匹马,头一匹是大白马。三匹马都驮着病号,当中有个女同志。部队走到我们跟前,有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人操着湖南口音,和蔼地问道:“你们是哪部分的?”“我们是一军团的。”我一面回答,一面抬头去看他。只见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青衣,年纪约莫四十左右光景。他拄着一根棍子,肩上搭件雨衣似的东西,虽然显得有些清瘦,目光却炯炯有神。“怎么不走呀?”他关切地继续问。“走不动了!”他走近身来,摸摸小刘他们的额头,又给他们拭去脸上的泥浆,用亲切的声音说:“你们看,这儿净是泥,躺在泥水里会把身体弄坏的。”他用手指着前面说,“起来呀,起来慢慢地走呀!走不多远,过了那条河,就有干地方,就可以休息了。”我心里说:“我们要是走得动,也不愿意躺在这污泥里呀!”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吭一声。这部分队伍过去不久,后面又来了个人,问我们道:“同志,你们怎么还不走呀?”我说:“我们实在走不动了。”“知道刚才跟你们说话的是谁吗?”
“谁?”“毛主席!”“毛主席!”我们不知从哪儿突然来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居然一齐站了起来。我们想再好好看看敬爱的领袖,可是毛主席已经走远了。我们好后悔!早知道是毛主席,就该和他多谈谈,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他。不然,多看一眼也好啊!从参加革命以来,哪一天不念叨他,不盼望能见着他呢?可是连照片也没见过啊。今天真的见了他,又没有认出来。不管怎样,这次总算见到他了,是在最困难的时候见到的。这让人感觉到,在最困难的时候,只要想到他,他就会到你身边来,你就是有多大的困难也能克服的!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直到再也看不见毛主席他们那支队伍了,才回过头来。我扶着老马和小刘的肩膀说:“毛主席就在前边。我们既然站起来了,就走吧!”
我们三个人来到河边。这河大约有七十来米宽,水又浑又急。没有桥,也没有船只。这时已是傍晚,天空阴森森的,像立刻要塌下来的样子。风带着凄凉的呼啸声越刮越大,吹得人冷飕飕的,头发根都竖立起来。我把两个战士安置在一蓬小树丛边避风,自己到河边去试了试,河水冲得我摇摇晃晃,稍往中间就够不着底,过不去。我跑上岸来,披上衣服,抱住膝盖打颤颤,上牙和下牙得得地磕着。我们正在商量过河的办法,忽然小刘轻轻叫道:“副排长,你看那边有人。”
我掉头去看,有四个女同志正一歪一歪地走到一堆沙滩后面去避风。我走过去问道:“同志,你们是哪部分的?”其中一个回答说:“我们是四方面军的卫生员,跟不上队伍了。”说话这人,最多也不过二十一二岁,却是四个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小的女同志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另外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约十七八岁光景,有一个右鬓边有块小疤。她们穿着军衣,赤着脚,说话都是四川口音。老马和小刘过来了,大家见面也不问姓名,好像早就熟识了似的。那个大的女同志说:“同志哥,天快黑了,看样子还有暴风雨,今晚过不去,明天水更涨了,更过不去了。你们看怎么办呀?”“我们凫水过去。”我说,“先把枪扔过去,把东西包扎在头上,凫过河去,再到水里摸枪。”
“他俩也会凫水吗?”她指着老马和小刘。“嗯,我们也会。”老马和小刘说。四个女同志听了,互相对望一眼,一句话不说,只望着河水发呆。风像野马在狂奔,河水像猛兽在怒吼。她们的眼圈红起来,眼里闪着泪花,看得出她们的心情是沉重的。我说:“同志,你们怎么办?休息休息,我们一道过河吧?”“我们四个人都不会凫水呀!同志哥,帮助帮助我们吧!”“别着急,我们不会扔掉你们的。”我安慰她们说。我想,我虽然也很疲乏了,但无论如何也要把大家送过河去,就是牺牲了,也值得。
我接着说:“来,我们把绑腿都解开接上,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拉过河去。”“绑腿怕禁不住吧?”那个大的女同志担心地说。“就是禁得住,我们也抓不住呀!”那个小的女同志说。“抓不住?”我奇怪地望着她们。右鬓有块小疤的女同志为难地说:“同志哥,不瞒你说,我们已经一天多没有吃到东西了,饿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没有力气抓住绑腿,还不得被水冲走?”说完,她们都哭泣起来。只有那个大点的女同志没有哭。我的心头猛然一阵酸痛,像有许多把小刀在乱搅。谁都知道,在草地里,粮食就是生命啊!我和老马、小刘背的粮食,每人只剩还不到一斤炒青稞麦,自己都合不得吃,饿得发慌的时候,才倒出来几颗嚼嚼。“把我的分给她们吃,分吧!”我这样想,又怕两个战士争着拿他们的出来分。他们两个是病号,已经很虚弱了,再没有粮食,肯定会牺牲的。怎么办呢?我正盘算着怎么说服老马和小刘,小刘却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我说:“副排长,我们分点粮食给她们吃吧?”老马也说:“分点给她们吃。她们垫垫肚子,有点力气,就可以一起过河了。”老马说完,就伸手去取背着的粮袋,小刘见他去取,也把自己的取下来,就要往外倒,我忙把他俩按住:“你俩的留着,把我的分给她们。”小刘却说:“唉,副排长,你看你!你那点粮食一分就完啦,我们三人匀着分,可以多分点给她们,我们三人也都能剩些。”争论了好一阵,结果还是三人都分。
四个女同志看了,深受感动。她们每人吃了一把青稞麦,虽然远远不够,但是在草地,这点粮食就可以换来一条命了。吃完炒麦,她们又到河边喝了许多水,精神立刻好多了。那个大的女同志卷起裤腿,也下到水里去试。我看了不放心,也跟着下去。我们发现一根大铁丝横在水中,这头牢牢地缠在几蓬小树上:这一定是前面的同志为了帮助后面的同志过河,特意架的。我们感到高兴极了。过河了!我先抓着铁丝试过了一次,把枪支、粮食顶在头上,先送过去,接着把两个战士也送过河去,又来回一个一个地接这四个女同志。
寒风刺骨,急浪翻卷,我咬紧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冲凫。当我把最后一个同志背过对岸,自己也无力地躺在岸边了。过了河,又累又饿又冷,大家都走不动了。三个男同志紧抱成一堆,四个女同志紧抱成一堆,在寒冷的风中取暖。这时我们发现前面有火星,两个女同志跌跌歪歪地往前跑去,一会儿,她俩就在那儿大声嚷道:“喂,你们快来呀,这儿有火!”声音被风吹的颤巍巍的,在荒野飘荡,等到我们五个人走到时,火已经烧得很旺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暮色苍茫中,火光照得每个人脸上微泛红色。我们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可是谁也不合得再吃那极少的炒面了。正在这时候,大的那女同志指着北边说:“你们看,有匹马!马背上没有鞍子!”大家往北一看,一匹铁青大野马正往我们这儿奔来,长马鬃散散地拖在地上,看样子是受惊失群的。我一高兴,劲也足了:“来得好,我们打死它吃马肉。”我顶上子弹,“砰”地就是一枪,打中了马的左前腿,野马折身往西蹿去。这时,那个大的女同志抓过小刘的枪,顶上子弹,也给了它一枪,马脖子立刻耷拉下来,但仍继续向西跑着。我接着放第二枪,子弹臭了,没打响,她很快又是一枪,野马应声倒地。我们跑过去时,它还在呼哧呼哧抽气。我们用刺刀剥开马皮,几把刺刀一齐动作,每人割了十来斤肉,这么大一匹马,还没割下一小半。大的那个女同志从背包里撕下一块白布,用手蘸着马血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我不识字,要她念给大家听,原来她是告诉后面的同志哪儿去找这剩下的马肉吃。她把字烤干,用树枝插在道上。然后我们几个围着火烤马肉。马肉真肥,油直往火上滴,火吱吱叫着,吐出熊熊的火焰。我们饱吃了一顿,又把烤熟的肉装在挂包里。大雨袭来了,我们就脱衣挡雨保住火。肚子里有了食物,又有了火烤,我们有说有笑地烤肉到天明。走了一天沙地以后,又是遍地泥泞的草地。雨浇一阵,太阳晒一阵,舂夏秋冬的天气急剧地交替变化着。暴雨来了,我们共同撑着破油布,背靠背地避雨;夜里,就在泥水里背靠背地坐着打盹到天明。有时候,男同志欢迎女同志唱歌,女同志就放开嗓子唱起四川民歌来,女同志欢迎男同志讲故事,男同志就讲中央苏区战斗的故事给她们听。歌唱够了,故事满足了,我们又谈起草地来。我们说:“这草地多么大,多么肥!要是能种庄稼,能打多少粮呀!”“将来我们会回到草地种庄稼的,一定会的!”
有一天,三军团有四五千人走过,四个女同志本来可以跟他们先走,但她们没有那样做,她们说:“同志哥,你们帮助过我们,我们也不能扔下你们。我们还是一块儿走吧,我们都能找着部队的。”老马和小刘在四个女同志的搀扶照顾下,走得快多了。就这样我们一起走着,又过了几天,一天,突然看到道旁标语写道:“同志们,加油呀!前面有牛屎房啦!”有牛屎房就意味着前面有了人家,这就是说,我们快到草地尽头了,就要胜利地走出草地了!我们兴奋地拉着手跳起来。
又走了一天,远方已经看到山影,葱郁的森林也隐隐可见了。我们眼看就要分别,回到自己的部队去了。那个大的女同志说:“同志哥,我们是同生死过来的,我们谁也不要忘记这段经历呀!”我说:“不会忘记的,绝不会忘记我们的战斗友谊!”老马、小刘、还有那三个女同志,都说了许多惜别和勉励的话。太阳仿佛也很喜爱我们这些红军战士,改变了它的暴躁性子,变得笑逐颜开了。
天空一片晴朗,我们踏着金黄色的阳光,大步向森林走去。森林里,部队正在那儿等待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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