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部队进入贵州，在连续行军中，我的两条腿已经拖得沉甸甸的不听使唤了，无奈只得拉着驮文件的骡子的尾巴，让骡子带着走。可是没想到，骡蹄扬起的灰尘扑在脸上，许多沙粒子钻进眼里，眼睛渐渐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痛，后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此，便开始了我在长征中最艰难的日子。不久，部队翻越一座陡峭的大山，上下足有五十里。借着阳光上山，我还可模糊地看出道路来，同志们搀着拉着，总算爬上去了。
刚到山顶，乌云遮住太阳，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风在耳边呼呼直响，这时，我听说有的同志失足滚下山去了，不由得坐在地上发愁：好眼睛的都掉崖了，我怎么办呢?指导员胡里光、管理员周维新同志赶来，卸下骡子身上的驮子，扶我骑上。可是骡子一走一颠，反而差点把我栽下去，于是他们又背我走。山陡路滑，就是一个强壮的汉子还要步步小心，谁能背得动我呢?我宁愿不下山，也不想连累他们，后来还是你扶我搀地走几步、停一停，熬过了三十里路，好不容易下了山。在四川的越尚县城，部队刚宿营，管理科长胡葆权找到我，像老妈妈似的对我絮叨开了，他说：“黄玉昆同志，听话吧，这么长的路，可不是闹着玩的!组织上决定把你留在这里一家中药铺治病，五六百斤大米和一百多块银圆的医疗费都付了。”接着又告诉我病好了，怎么去找部队。我心里想：为了不给组织添麻烦，是应该留下。但又一转念：前面就要过大渡河了，我孤单单地留在河南岸怎么办?管理科长走后，我暗地里去找小理发员(可惜我忘了他的名字)一块儿商量，跟他说我想偷偷地跟着队伍走，我俩同岁，他成天蹦蹦跳跳，爱说爱笑，也最会出主意想点子。还没等我说完这事，他就拍手赞好，并一味鼓励我说：“文书，不要紧，我牵着你走，打保票能让你跟上队。”他找来两根竹竿，一根给我作手杖，另一根由他用来牵着我。
夜里，瞒着大家，就跟打前站的走了。跟着打前站的先走，也总是和腿上负伤的军团杨尚昆政委一样最晚到达宿营地，每天睡不上两小时就得提前出发。小理发员就更累。宿营时，他要为我找房子、搭铺，在路上他还要照顾我。他在前面走，给我清除障碍，绕过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不住地听到他哑着嗓子吆喝：“注意，有坑，往左走!”“注意，有坎，向右绕!”尽管这样我还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常摔跤，危险却少多了。有
时，看我累得实在挺不住了，他又强打精神跟我讲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趣的故事，一直逗我发笑才完。管理科的同志知道我偷着赶队，并没有批评，反而热情地帮助我。他们背着我的米袋子、背包，到了宿营地，又给我端洗脚水，盛饭菜，又给我铺被子，总是拣好的地方让我睡。这一来，我劲头更足，跟队的信心更大了。
一天部队正在休息，突然紧急集合的号声响了，小理发员领着我刚走到集合场上，猛听到有人问我：“小鬼，你怎么啦?”这声音是那样和蔼而又亲切，一听就知道是军团长彭德怀同志。我心里一急，想说的话溜到嘴边又忘了。只听见杨政委在一旁回答说：“小文书闹眼睛了。”“找卫生员看过了吗?”彭德怀同志关切地问。“找过，可是没有眼药。”我率直地回答。“怎么不早说?供给部邱政委那里还有一瓶眼药呢!”彭德怀同志说着就叫警卫员：“骑上马到邱政委那里要来，说我有急用。”
我心里深受感动，心想，军团长在那样繁忙的军务当中，还时刻关心着一个战士，而且还能记得邱政委有一瓶眼药，他多细心呵!这“沃古林”眼药真好，一点上，顿觉得轻松了许多，不到几天，我便看见了眼前这一派异乡景色，不觉为之大快。大概是过草地的第四天，要渡过一条大河。我头次见到这样古怪的河：刚下河，还可以卷起裤腿渡过，一眨眼工夫就波涛汹涌，水深没胸。走在我前面的挑夫是个平时不爱说话、跋山涉水从不叫苦的兴国人，他刚下水走不上几步，突然一个大浪朝他扑来，他“扑”的一声就栽倒了。当同志们下去抢救的时候，他已被浪花冲得无影无踪。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同志，大家都十分悲痛。
部队在岸上等了一会儿，河水退下，我便第一个下水。虽然我不会游泳，但对于膛河原以为是很有把握的，可是一走进水里，一股小的激流就把我冲出十多丈远，指导员和其他几个同志高声喊道：“快救小文书呀!”都扑进水里，一阵忙乱，终于把我拖上岸来。我苏醒以后，才发现我被放在一块比较干的地方，衣服已经晾干。身边没有部队，只有指导员在旁边守着，他轻轻地问我：“好些了?可以走吗?”我点点头。他扶我起来，搀着我沿着坑洼的水草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大概是经过河水冲击的原因，我眼发花，腿发软，一不留神，便掉到水洼里去了。指导员使劲把我往外拖，刚拖出来，扑通一声又掉下去。累得指导员有气无力，无可奈何。正在这时，军团副参谋长伍修权同志骑着骡子从后面来了，看见我们，他连忙下了骡子。
指导员向他说明了情况，他便和指导员一起把我拖出水坑，伍修权同志硬把我扶上他的牲口，他俩一左一右地搀着我走路。走着，走着，我又昏迷过去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出发的时刻。我睁开眼睛，心里顿时不安起来：我怎么睡在军团首长的帐篷里了呢?盖的还是首长的被子?后来，才知道，是昨天伍副参谋长把我直接送到这里来的。吃过早饭，我又随部队一起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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