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命令传到我们一师三团:“明天早上七点出发,通过水草地。”早在两三天前,我们已按上级意图开始准备给养,可因为先头部队已过去,筹集了一些粮食,所以给养来源将近枯竭,我们虽四处寻找,收获却很小,末了只得割下山坡上的青稞麦,给主人留下银圆。就是这样,每人也不过凑了三四斤。
那时我在三团当俱乐部主任,带着三个宣传员做宣传鼓动工作。对于过草地的艰难程度,我们已有所认识,前几天二师六团首先进入草地,因准备不足,加上胡宗南骑兵的袭击,被迫退了回来。天黑,炊事班长老王找到我,神秘地说:“我弄到一只山羊子。”晚上,我们找到了老王,他正用大铜锅煮山羊子肉。山羊子煮熟了,大家蜂拥而上,你抻一块,我拽一条……老王把手往围裙上抹着,两眼乐得眯成一条缝,像哄小孩子似的:“慢点,慢点,少吃点,别闹肚子……”我们这些馋鬼哪顾这些,只是拼命地吃,自强渡大渡河之后,哪天吃过一顿饱饭?
天天是行军打仗,到了毛儿盖之后,还是经常吃野菜充饥。不一会儿,山羊子吃完了,只剩下一点汤。没想到,我刚回到阁楼一会儿,就开始剧烈腹痛,不大会儿工夫就又吐又泻。另外几个宣传员吓坏了,赶紧叫来卫生队长张杰,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军医,无论是在以前的战斗中,或在长征途中,曾抢救过许多伤病员。他仔细地给我诊断之后,问道:“你吃什么东西了吗?”我只得说实话:“刚才吃了山羊子肉。”他说:“这是急性肠炎。”接着又安慰道:“你等着,我去拿药。”不大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支注射液,他十分珍惜地抚摸着这两支药,和蔼而又不安地说:“咱们的药挑子都空了,自打瑞金出发就没补充过。现在,我手里还有三支,给你用两支,现在打一支,一小时后再打一支,好得了是这两支药,好不了也是这两支药。剩下的一支,还要等紧急时给团长用。”打完针,又宽慰我说:“我估计打这两针,明天大概能行军。”
第二天清晨,大家背着背包、枪支和仅有的三四斤青稞麦出发了,离开毛儿盖,进入水草地,我被收容队抬在担架上。快到中午,突然响起重机枪枪声,大家以为敌人骑兵又来袭击,紧张地做着战斗准备,放下棍子拿起枪,准备抵抗。很快,枪声又停止了,我们正纳闷,从前面传来话,重机枪连发现一只鹿,架上机枪扫射,结果鹿跑了。团长来了,骂了他们一顿,大家都笑了。近几个月来,历尽千辛万苦,不但吃不饱,也很少见油盐,所以大家都想开开荤。就在这时,一团乌云向头顶飞来,紧接着倾盆大雨哗哗而下。张杰同志招呼着大家不要掉队,不要掉入水里,又帮我用桐油布盖在了头上。雨水湿透了我们的衣服,又顺着衣角流下,担架队员的脚下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这是在蹬水,我冻得直哆嗦,肚子又开始痛起来,身子缩成一团。张杰同志跑到我身边,问明了情况,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把一个大烟泡递给我,说:“吞下去就好了,能止痛。”我看了看又黑又脏的大烟泡,不想吃。但看他执拗的神情,只得吞下,还真灵,几分钟后肚痛就减轻了。
下午,由于饥饿和劳累,速度放慢了。担架队员们费力地抬着我和另外两个重病号,张杰的大骡子让给了一个伤员骑,其他伤病员同志则是能走自己走,不能走就由一两个人搀着走。好多人的枪支、行李都上了哑巴挑夫的挑子,将扁担压成了月牙形。哑巴挑夫是从中央苏区来的红军老战士,虽是哑巴,心里却清楚,也异常能吃苦,长征一开始,他就在卫生队挑药挑子,后来,药越来越少,四副药挑子并成了三副,三副又并成了两副,空药箱、空药瓶、医疗器械等东西都上了他的挑子,再加上大家的背包枪支,真像挑着两座小山。过雪山后,有人要把空药瓶扔掉,他不肯,硬塞回箱子挑起来。他固执地认为,将来我们会有很多药的。大家互相帮助,共同向前走,不让一个人掉队。
就这样,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到了宿营地。收容队一就乐呵呵地跑来找我们。他已烧开了水,我们跟他来到大手烤火,一边将自己的青稞麦倒进去一点。老王一边用根还念叨着:“你们怎么上来这么慢,我正在着急……”青稞麦煮好了,凉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饭香,我们不子、碗盛饭吃饭。吃完饭,用毡子或者油布一裹,挤在一辗转入睡。蒙咙中,看到老王、哑巴挑夫还在忙着拾柴火饭的同志煮饭。张杰同志则和黄医生、孙医生挨个检查伤的病情,为他们洗伤口、换绷带。第二天清晨,军号声将我们唤醒,各单位清点了一西,继续向前走。我仍和收容队一起走,因为病轻了点,我执意不再上担架,张杰同志就让我和其他伤病员一起换着骑他那匹骡子。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过去了,这时粮食已相当紧张,大家的干粮袋都快干瘪,煮饭的时候,锅里出现了野菜、草根。各单位陆续出现了吃野菜中毒和浮肿、虚脱等现象。再加上每天遭到雨、雪、冰雹的袭击,有的同志走着走着,一斜身栽倒在地上,就再没有爬起来;还有的同志陷进了泥水里,丧失了宝贵的生命。有一次,我正扶着拐棍往前走,一只腿“扑嗤”一下陷进了泥水里,多亏同志们的帮忙,才拔了出来,过了一会儿,腿肚上就开始裂口子,原来水是有毒的。
这天晚上,老王突然一挥手:“我给你们讲讲咱们兴国县打土豪吧……”大家围了过去,互相靠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老王讲那轰轰烈烈而又激动人心的场面。这熟悉而又遥远的情景,又重新出现在大家脑海里,苏区的红旗,八月的桂花,使大家感到无比温暖,在这回忆和憧憬中,大家提高了士气,增强了克服困难的信心。从这夜起,我们就开始了讲故事的活动,无论是宿营后和行军中,老王是主讲,特别是在艰难的行军中,他附近经常出现笑声。但他的脸更黄更瘦,颧骨高高地突起,嘴唇上裂了一道一道的口子。渐渐地,讲故事的活动波及了全团,在艰苦的行军当中,在寒冷的夜里,大家经常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围在一起,听故事讲故事。我军强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以这种新的形式发挥着作用,鼓舞着大家奋力前进。减员越来越厉害。
晚上,有些身体弱的同志围成一圈烤火。后半夜,火熄了,他们就挤睡在一起。早上吹号后还不动,看人去拉,才发现都已牺牲,大家拔些野草,掩盖住他们的遗体,继续前进。大概是第四天的早上,我发现我干粮袋里空了。现在,青稞就是生命,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哭着对老王说:“老王啊,我过不去草地了。”老王和另外几个同志围过来问道:“怎么啦?”我举起了干瘪的干粮袋:“我的干粮袋空了。”老王愣了一下,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摸着下巴,半晌他才说:“一点也没有啦?”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同志们,咱们一人给他凑一点。”说着,从自己干瘪的干粮袋里抓出一点给我。于是,同志们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每人捏一点青稞放人我干粮袋,一共凑了一斤多。我把干粮袋贴在胸前,泪止不住地流。我还看到一件事,使我终身难以忘怀,也是在那最困难的日子里,张杰同志将受了伤挎着胳臂的朱指导员带到了自己的骡子前,对公务员小沈说:“咱们还有多少青稞?给朱指导员一点。”小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他。这小鬼才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
“打开驮子。”张杰同志命令。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由于每天采甘草、黄麻等草药为伤病员治病,眼睛也熬得通红,看上去有些吓人。小沈打开驮子,拿出青稞麦,两个人的口粮只有两三碗。小沈看着手里的青稞麦哭了。张杰同志说道:“给朱指导员一碗,他一点干粮也没有了。”小沈给了他一碗,三个人面对面流下了眼泪。饥饿威胁着红军战士的生命。大家饿得眼发黑,一脚轻,一脚重,但仍咬着牙向前走。
师和军团首长把自己的马和骡子杀掉,把一些肉送给收容队的病号,大家喝着清水似的青稞、野菜汤,晚上点起火堆,讲苏区的斗争,憧憬革命的胜利,决心走出草地。大概是第七天的晚上,我们收容队到了宿营地,这里出现了一座座荆条编的、用牛粪糊着墙壁的简易房屋,刚住下,不知谁嚷了一声:“出草地了。”伤病员们惊喜地站了起来,赶紧打听,当知道确实是走出草地了,一哄而散,瘸着、拐着地向自己连队跑去。原来,这儿就是班佑。
我们终于走出了草地,以卫生队为主组成的收容队,加上伤病员共有四五十人,其中十几名同志牺牲在草地上。炊事班长老王和哑巴挑夫也牺牲了,他们是坚持走出草地后才牺牲的。过度的饥饿和疲劳损坏了他们的身体,耗尽了他们的生命。
到了哈达铺,我还经常久久地向后眺望着。茫茫草地,那红红的篝火,不屈的革命精神,永远在我们心头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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