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儿盖是草地的大门,南北是川,东西是山,东北有一座喇嘛寺,约有三四十户人家,居民大部分是藏族,我当时在干部团当通信员。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被我们干部团和友邻部队给住得满满的。当时最现实的困难,主要是粮食问题,我们身上的米袋子真是“袋空如洗”,一粒粮食也没有,藏民的青稞麦也被部队买光了,我们每天只好仨一群俩一伙,到野地去挖野菜、挖草根,有时要走出五六里去挖野菜。徐班长、战士金平山、宁春和我同去挖野菜草根,半天才摘满挎包,回来把野菜交给炊事员,先洗干净,又放在锅里用水焯,煮到野菜变色,捞出来弄干,再放在锅里加上几把青稞麦粉一齐煮,既没有盐味也没有香味,煮这样一锅稀汤,看起来虽然不少,可是吃得快的能捞着两碗,吃得慢的最多一碗就没有了,一点不顶饿。
上级指示我们做好过草地的准备工作,我们通信班的一些分队翻过了海拔三四千米的雪山,到松潘附近去背粮,友邻部队也拨了点青稞麦给我们,这样每人背了一小口袋回来。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在八月中旬,拖着饿得轻飘飘的身子,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望无边的青色草原,好像花草的海洋,这里到处有水,水少的地方是泥地,没有干的地方,就是有的地方高一点,也是湿淋淋的,所以我们叫它“水草地”。
草地海拔三四千米,高原的气候变幻莫测,时有太阳,时刮狂风,时下大雨或下大冰雹,然而,我们的衣着和自然的威胁比起来,就太不相称了:我们身上穿的单衣都破破烂烂的,根本遮不住体。鞋是根本没有的,甚至因为没有稻草,没有破布条,连草鞋也没得穿。战士们有的用牛皮或兽皮剪成长方块,比脚周围大二寸,每边剪二寸深的一道口,每道口中问扎两个眼,用绳子串上,这样就成为“皮鞋”了;有的有一把破布伞,有的有一个斗篷,我算不错,还有一块破包袱皮大的破油布,一个破挂包,一个茶缸,然后除了武器弹药外,什么都没有了。
很难说,草地的路该是怎样个走法,那漫无边际的大草地,看起来到处是路,可到处又都不是路,走起来人好像吊在半空陡崖的铁索桥上,往往在茂密的草垛之下,就是胶漆似的泥泞陷坑。虽然草地里到处是水,但是这些水是黑黝黝的,或者是浑浊的,喝了就会中毒。在膛水的时候也要极度小心,如果被草刮破了肉皮,就会中毒溃烂,同志们渴得唇干口燥,看着草地里的水,就是不敢动一滴。一天,我们到了宿营地,班里指定在小溪旁边的草坪上休息。徐班长立即给大家分了一下工,他和宁春找水,我和金平山找柴,其他人在原地待命。在草地上找到柴火是件十分不易的事。我和金平山沿着小河边走出去好几里,边走边到处嘹望,越往前走草原越是无边。
我们继续往前走,突然看见远方小河边上有几棵青青的桠树,再细看桠树中有堆黑黑的,那显然是干枯的树木。我们高兴地奔过去,金平山几乎掉进烂泥里,夕阳西下时,我俩背着柴火往回走来。回来时,徐班长他们也已经搞来了水,水是怎样弄来的呢?原来他们找到一个水湾,水的颜色很正,周围布满野兽的脚印,野兽吃过的水,人当然能吃。天黑了,我们烧起篝火,大家围着篝火,熊熊的浓烟熏得人们睁不开眼睛,每人都盛上一茶缸水,放上一把青稞炒面,放在篝火上,这就是饭了。第二天的拂晓,突然东边有喊杀声,我们在睡梦中听到有敌情,全班都惊醒了,排长跑到班长跟前说东面方向发现敌人骑兵,命令他立即派三个人到各营去传达团长的命令:部队立即展开,准备战斗!我们跑到各营传达命令后,部队按规定的战斗动作迅速地展开了,占领了三道阵地,小河东北,小河西南岸边,以及后面草坡,当我回到班里时,班长说:“敌人遭到前卫部队的打击,已经退了。”就这样,我们在草地上不但要抵抗风雪、冰雹,还要警惕随时出没的敌人的骑兵的袭击。部队就这样度过了一昼夜,又前进了。
当我们迎着温暖的太阳继续前进的时候,已经是进入草地的第五天了。今天要过一条河,听说名叫北河,是黄河的支流,流行的很不规则,在草原的中心形成了不少的沼地。部队艰难地向前走去,一路行军,战士们被草原上的花朵吸引住了,这里是一片广阔的花坪,几乎所有草地的草都开花,开着蓝色的、淡青色的、紫色的、乳白色的、深红色的、橙红色的小花,真是五彩缤纷,万紫千红。你的眼睛能辨别出什么颜色,它就会开出什么颜色。我们在草地中心见到了这姹紫嫣红千万种颜色的花,那色彩的鲜明和绚丽不能不使我们感到惊奇。距北河还有几里路时,路越走越难了。人们顾不上讲话,就像上楼梯一样,必须踩着草墩子小心地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移动,迈步都要有“技术”,走起来左右摇摆,假若哪步迈不对,一下子就会掉在泥坑里,一掉进去,性命就有一半难保了。当我们艰难地走到离河边还有两里路的地方的时候,远远看去,河边已经挤满了准备过河的人群,突然前面有人嚷嚷起来,原来是前卫部队有马掉进泥坑,越陷越深最后只露个头了;离我们不远的草地上放着两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层草,满身是黑泥,据说是个战士不幸掉进泥坑里,当时他的排长为了救他,自己的生命也被夺去了!
人们暗暗地流着眼泪,我扭过头去望着他们的尸体,默默地向他们告别。我们终于到达了河边。河大约有三四丈宽,不很深,最深的地方也只在腰部,但水流很急,战士们立即准备渡河。大小个子差开,手拉手,朝河对岸涉去,身体浸没在水中,冰冷刺骨的水使我不住地颤抖,水流湍急,有时甚至感到无力奔向前去了,可我们用上全身的力量,紧紧地互相抓住手向对岸一小步、一小步前进,宁春抓住金平山的手,他的嘴唇直发青,脸色也发白了,一不小心撒开手就喝了几口水,要不是金平山的个子大,身体又结实,一把抓住小宁的腰身,小宁就一去不复返了。
上河岸后,我们立即快步前进。徐班长给小宁背着枪,我有件夹背心给他穿上,金平山拉着他的手并排着往前走。不久,我们又出了一身汗,身上又渐渐暖和了,脚板也走热了一点,这时我们才又精神起来。到达宿营地后燃起篝火,大家又团团围住火堆,炒麦已经很少了,而且根本没有找到野菜,班长说:“炒麦不多了,草地不知道还要几天才能过去,每人每次吃一匙炒面吧!”金平山接着说:“找不到野菜挖草根吃不行吗?”班长说:“上级说过,毛儿盖的草根能吃,这里的草根不能吃,吃了就会中毒。”夜深了,大家刚睡着,突然,狂风暴雨犹如千军万马骤然而至,火被打灭了,连炭灰都不知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同志们有的打开雨伞,有的戴上斗笠,有的把破油布盖在头上,有的抱着头伏在地上,雨水从脖子上流到脚跟,浑身都湿透了,我剩下的两把炒面也都变成了糨糊,根本不能吃了。
第八天了,我们忍着饥饿和寒冷,两条沉重的腿拖着身子,困难地前进。大家的肚子已经有两三天没进一粒米了,裤腰带越扎越长,到达宿营地后,我们排围在一起坐在草地上,排长说:“炒面没有了,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再熬是个问题,我想皮带能够吃,大家还有别的办法吗?”宁舂说:“牛皮口袋也能吃。”话刚停下来,有皮带的、有口袋的都拿出来放在一堆,排长分派我们班担任后勤,二、三班负责搞柴搞水。我和金平山到西边不远的地方去割草,好让大家坐在草上休息。
走不远看见一堆草,我们都高兴地往前跑,可当我们抱起草时才发现,这原来是用草堆起来的三位“烈士”的墓,其中有两个背靠背坐着,另一个靠在他们的手臂上,估计是从别处拉来放在一起的,我们重新把草给他们堆上,怀着悲痛的心情离开了。这时,二班已经弄到了水,三班也搞到了柴火。三班长放下柴,喘着气低声说:“东边有些草堆埋着尸体,另外不知哪个单位在找柴火时,其中有个战士跌倒了就没有起来!”我把刚才看到的情景也告诉大家,大家都含着眼泪。火燃起来了,我们排的两个洗脸盆、一个小铜锅都放在火堆上,周围放满了茶缸,皮带放在两个脸盆里煮。煮开后捞出来,用小刀割成小块,大块留下,小块的煮上,开过几遍后,每人盛一缸子吃了起来。听说就剩几十里路就走出草地了,这是最后一天了。
困境马上就要摆脱了,战士们的劲头更大了,都在兴奋地议论,连睡觉的战士们也被人们的谈论声惊醒了。人们谈论出了草地要好好吃顿饱饭,有的在谈着草地的未来,宁春说:“革命胜利了,这里能开个大农场,草地黑黝黝的土多么肥沃,种上麦子一定会长得高高的。”金平山说:“啊!到了那时候,叫反动派到草地来劳动!”
我们终于走到了草地的边缘:漫无边际的蓝色天空,光辉灿烂的太阳,无数的大小高山,好像都在迎接着我们。草地边上第一个村庄是班佑,当我们走着走着,突然听到鸡的呜叫声,战士们连声说:“有人家了,有人家了!”我们都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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