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方面军一军团是在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三日这天的早晨开始草地行军的。这一天走的路,几乎全在半山坡上,路弯曲而狭小,又十分倾斜,只能一歪一倒地走着。这一天的路虽不好走,但我们还是走了约七十里。不到天黑,我们就到了预定的宿营地——腊子塘。
提起腊子塘,有人会认为那不是市镇也是村庄,其实它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个地名而已。那里除了湿漉漉的草地上长着稀疏的几棵树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但虽然这样荒凉,我们当时觉得还不算坏。因为过草地只要遇到有树,就有柴火烧,我们便可以少受点冻,可以喝上一口开水,弄点滚水烫烫脚。记得当时有同志还兴奋地说:“如果草地都是这样的树林,不要说走六天七天,就是十天半月,我保证也能走过去。”可是,毕竟这里是无人区,一到夜半,冷风袭来,真使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那时节草地上虽还没落雪,但一夜之间,草地上便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连人们盖的被子上也是厚厚的一层霜。一些年轻体壮的同志这时还能坚持,但那些年龄较大、身体又弱的同志就感到呼吸困难,双腿麻木,不听调动。那时我军是没有什么医药的,只要有一个同志有这种感觉,同志们就迅速地把他抬到火边烤一下,或者是弄点盐水给他喝,然后再架上他走动走动。到了出发的时候,大家分着扛上他们的东西,便又一同前进了。
第一天过草地,还算过得顺利。到第二天,情况就变得愈发恶劣了。越往草地纵深,自然环境就越恶劣,在第二天一天中,我们遭到了三次猛烈的自然袭击:早晨出发后没走多远,忽然从天空中飘来了弹花拉絮似的雪花,雪花随风呼呼地一撮撮地打到人们的脸上、身上,钻进人们的耳朵和口里。打到脸上的雪,随落随融,弄得人们老是一脸的水,打到身上的,就越集越厚,一会儿不注意拍打,就变成了雪人;中午时分,刚刚见上一点微弱的阳光,身上有了一点热气,忽而又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雨点落在脸上,简直像石子打得啪啪直响,除了个别有雨具的同志外,由于抽打得不行,大家都是拉开自己的夹被,连枪带人一起盖着,雨水从每个人的头上向脚下淌着,身上没有一点干的地方,人们冻得直打哆嗦。大家认为这一场雨过后天气总该会好一些了,谁知大家哆哆嗦嗦地还没缓过气,忽然许多人“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了,原来在许多人还没发现的时候,有些同志的头上、身上就被刚落下的冰雹砸中了,那冰雹虽不算太大,但打到脸上还是很疼的。
当突如其来的冰雹过去以后,我们正在继续前进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一个同志向我报告说:在前边的路边上躺着两个死了的同志。于是我便迅速地走到前面去看,原先我们还以为他们是途中被敌人骑兵袭击而牺牲的,我在他们身上检查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任何伤痕,我知道这是饥寒和恶劣的气候夺去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望着他们的尸体,泪花迷蒙了视线……同志们看到这种情景,一个个都显得十分沉痛。我们一同把这两位烈士的遗体抬到离路稍远一点的地方,吃力地在那棉絮一样的草地上挖起了一些草坯,掩埋了他们,然后又扛起枪支继续前进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多远,就发现又有一位同志无声无息地躺下了,从他那苍白的脸上看,他大约只有二十几岁,本来他应该有着美丽的青春和远大的未来,但是为了北上抗日,为了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他就这样永远静静地长眠在杏无人烟的草地上了。我们像刚才一样,又掩埋了这位年轻同志的尸体,继续向前走着,在这天未到宿营地以前,我们共掩埋了十九位同志的尸体,但这些远远不是牺牲同志的数字,因为为了不耽误大部队行军,掩埋工作许多是由收容部队完成的。
这天,由于在途中掩埋烈士的尸体,天已大黑了我们才走到宿营地——分水岭。分水岭较昨天宿营的腊子塘地势更高,这里树木更少,气温更低,人们呼吸更觉困难,一到了这里,大家最先想到的是弄些柴烧起火来,以便一边烤火驱寒,一边烧点开水吃点干粮。一天的艰苦行军,使人们早已昏昏欲睡了。但草原上,夜里寒风刺骨,冻得谁也难以睡着,我们只好靠着火躺着,边谈边打盹。只有连寒流也无力驱逐我们的疲乏和睡意的时候,我们才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这时火也渐渐地灭下去了,大家虽然睡得那样甜、那样香,但还是经常被寒冷侵醒。因此,当夜色还是漆黑,起床号音还未响起的时候,人们就一个一个地不敢再睡了,于是重新烤起火,使冻了一夜的肌肉骨节活动活动,增加一点体温,以便迎接新的一天行军的开始。
从分水岭出发走了不久,我们便进入望不见边的大草原,那草原的草,从远处看去好像连成一片,一到跟前,才知道都是一丛一丛的,草丛和草丛之问,是光滑松软的泥浆,人一踏上去,它就会裂开一个大口,如果你走时不小心,一下滑到泥里,就会陷进去几尺深,这时你不动还好,越动就越向下陷,要是没有别人帮助,你就别想再爬出来了;牲口掉进去,总是拼命挣扎,就更没拉出来的希望了。这一天,我们全是踩着草丛走的,因为草丛是多年的腐草重叠起来的,又长在那样松软的泥浆上,所以走到那上面,十分软和,除了怕滑到泥里爬不起来外,走起来倒也觉得可以。有些同志还打趣地说:“嘿!要不是革命,谁还能走得上这样好的‘弹簧路’呀!”这一天才只走了七十里。
天黑时,我们露宿在那水草汪汪的后河。因没有火烤,大家就互相背靠着背地坐了一夜。有些身体不好的同志,由于过草地以来连续的冻饿和疲乏,第二天便再也起不来了,就在草原上的黑夜里悄悄地和我们永别了。我们早晨起来后,全身除了背部靠着别人的地方有点热气外,全身几乎没有一点地方是暖和的。冒着饥饿、严寒和疲劳,掩埋好战友们的尸体,我们又继续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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