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七月初,红四方面军的兵站部进驻川西。七月中旬,总指挥通知我们,最近几天中央红军可能有人要经过这里,要我们好好接待。
一天下午,我们正忙着清点从藏族同胞那里筹集来的物资,突然,来了几位陌生的红军战士,其中一位向我们敬了个礼,问道:“同志,这是红四方面军的兵站部吗?”“是!”我们兵站部的一个干部回答,“你找谁?”‘‘我们是红一方面军的。”来人一面自我介绍,一面又说:‘‘有几位首长想见见你们的部长。”“好,好,快请首长们来。”回答了他们,我急忙回到兵站部,刚进到屋里,就听到一个浓重四川口音的人在发问:“同志,这里是兵站部吗?”
“是的。”我抬头一看,来的是三位四五十岁的老同志,他们一人拄着一个干巴树枝的拐棍,问话的人走在前头,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方方的脸盘,清瘦而健壮。“来,来,请屋里坐。”我一边答话,一边问道,“你们是一方面军的首长吧?”“对头。”又是胡子老人答了腔,“我姓朱,名字叫朱德。”“朱德,朱总司令?!”来的首长竟是总司令,这是我们不曾想到的。我和在场的同志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不知该怎么办好,痴呆呆地立在那里。“哪一位是部长同志?”还是朱总司令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是我。”我回答以后,朱总司令招呼大家坐下,然后,他转身指着那位高个子、满头白发的老同志,介绍说,“这是林伯渠同志,我们的财神爷,中央政府的财政部长。”
又指着另一位老同志说,“这位是罗迈(即李维汉)同志。”“朱总司令来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开了,兵站部的同志们和当地汉族、藏族、羌族同胞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兵站部,把小小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朱总司令站起来微笑着向大家频频招手,我做了好多解释工作,围观的群众才陆续散去。朱总司令重新坐下来亲切地问我的年龄、籍贯、参加革命的时间以及其他干部的情况。看着总司令这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刚见面时的紧张心情开始松弛下来。
接着,朱总司令又询问了兵站部的工作和任务,我都一一作了汇报。“先恩同志,有什么吃的没有?我们上一顿饭还是昨天早晨吃的呢。”总司令这么一说,才提醒了我。我暗暗埋怨自己:真糟糕,怎么忘了问首长们吃饭了没有呢?真是越忙越出岔,说了半天话,连杯水都还未倒哩,我连忙回答:“有,有,我马上就派人去做。”我刚起身往外走,被总司令拦住了:“有什么现成的,让我们先打个‘尖’吧!”我说:“在金川江我们搞了些梨,是不是请首长们先尝尝?”“有梨,好嘛,又解渴、又抗饿,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喽。”首长们边吃梨边聊天,我瞅空仔细地看了看总司令。
他,中等个子,身材魁梧,一顶旧军帽压着长长的头发,帽箍湿漉漉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灰布军装上补着几个补丁,有的地方还绽开了线……尽管扎得却是牢牢的,皮腰带扎得紧紧的,绑腿打得也工工整整。腰带的左边,挂着一支左轮手枪,腰带的右边,系着一个大号搪瓷茶缸,可能是做饭、吃饭、烧水、喝水都靠它,茶缸底被烟火熏得黑黝黝的,脚上的草鞋薄得快透了底。看得出,他们一路上是含辛茹苦,风尘仆仆,吃了不少苦头的。
从朱总司令和林伯渠、罗迈同志的谈话中,我们得知,过金沙江时,他们和一方面军其他领导同志的马匹全丢掉了,崎岖的路完全是靠两条腿一步一步走过来的。饭菜端来了。朱总司令十分亲切地对炊事员说:“谢谢你哕,同志!”朱总司令看了看饭菜,有牛肉、酥油和糌粑,笑着说:“呵,满丰盛嘛!”我站起来招呼说:“首长,你们先吃饭吧。”朱总司令见我们要告辞,立即阻拦说:“哎,你们是主,我们是客。哪有主人不陪客人吃饭的道理?再说,咱们一、四方面军的同志都在这里,应当吃个团圆饭嘛!”林伯渠、罗迈同志也上前拦着不让走,我们只好又坐了下来。 们边吃边谈,朱总司令问我:“这些东西是打土豪分来的呢,还是花钱买来的?”“都是花钱买来的。”我回答,“来这里前,徐向前总指挥交代过,川西北地区是藏、汉、羌等少数民族杂居地区,是新区,要尊重当地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要严格执行党的民族政策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随便进喇嘛寺。”“徐总指挥讲得对。”朱总司令赞许地说。他接着说,现在我们红军遇到了一些困难,主要是没有根据地,物质不充足,但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要克服这些困难,除了正确的路线外,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搞好团结,他说:“只要搞好团结,搞好红军内部的团结,搞好民族团结,我们的力量就大了,困难就拿我们没得办法,蒋介石拿我们没得办法,日本帝国主义也会拿我们没得办法。”
朱总司令越讲越有劲,他继续说:“不要光看到我们有困难,蒋介石的困难比我们大得多咧,他的困取繇全集难不是物质方面的,他投降卖国,打内战,全国人民都反对他,这种困难是不能克服的。”朱总司令一席话,像一丛火把,把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都照亮了。吃完了饭,朱总司令接着给我们谈形势,谈北上抗日的前途……
一直谈到深夜。我看天太晚了,就说:“首长们太累了,早点休息吧。”“休息?我还有个问题没得解决呢?”“有什么问题,总司令尽管提。”“喏!”朱总司令风趣地一手摸了摸头发,一手又捋了捋胡子。我会意了,立刻找来理发员,给首长们理了发,又找来了衣服换上。安排首长们休息后,我们又去忙着准备他们明天路上所需的牲口和干粮……
一九三六年七月,贺龙、任弼时同志率领红二方面军在甘孜地区与红四方面军会合。张国焘分裂党、分裂红军的活动又遭到四方面军广大指战员的强烈反对,他被迫同意北上与党中央会合。七月二日,兵分三路从甘孜、炉霍、绥靖(今大金),丹巴地区开始北上。我们兵站部随朱总司令指挥的左纵队行动。经过十几天行军,部队到达了阿坝地区,前面就是最难走的水草地。
我们休整了几天,做着从思想和物资的各种准备。出发前的一天晚上总司令派人把我找去。一见面,朱总司令就开门见山地问:“吴先恩同志,你们兵站迓少伤病员?”“六百多。”“有多少担架?”“一百多。”“有多少骡马?”“二百多匹。”“有没有能坚持走的伤病员?”“绝大多数都不能走了。”“你们打算怎么办?”……我沉默了,眼看着要又一次穿过水草地,怎样才能把这批1ij!安全带过去,正是我们兵站部发愁的大问题。
朱总司令蹙着眉,倒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忽然停住脚,抬起头来问我:“二百匹牲口驮的都是什么?”“全部是枪支弹药。”“能不能把驮枪支弹药的牲口腾出来驮伤病员?”“当然可以,但这么多枪支又怎么办?”“带不走,就统统毁掉!”“这……”我犹豫了一下,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按照我们四方面军的规定,枪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是战士的第二生命,毁枪是要受处分的。”“嗯,这个规定好。我们红军,没有兵工厂,枪都是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的确是宝贵的。”停了一下朱总司令站到我面前,用手拍着我的臂膀说,“可是同志,现在具体情况不同了,过去是人多枪少,随时都有兵员补充;现在是人少枪多,人是最宝贵的。多一个人,革命就多一份力量,有了人,不愁将来没有枪。”说到这里,朱总司令以拳击掌,坚定地说:“好,就这么办:要人不要枪。把牲口上驮的枪统统毁掉!如果受处分,由我替你顶!”我心里算计着:把驮枪支的牲口全部驮伤病员,还有一百多伤病员带不走。
我把这个情况如实地向总司令作了汇报。只见朱总司令沉思了一下,就亲自向直属各单位打开了电话:“喂,我是朱德,有个困难要请大家帮忙,兵站部伤病员多,担架少,各单位要算算账,把能抽的骡马和牦牛都抽出来,负责同志有两匹牲口的要抽一匹,年轻力壮的领导干部,可以两个人轮流骑一匹,尽量多抽出一些来,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伤病员全部带走。”听着总司令这番话,我心里热乎乎的:早就听说总司令爱兵如子,今天所见果然名不虚传!总司令真是和战士心连心啊!我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总司令在关键时刻,给我们解决实际困难,担心的是,马上要过水草地,牲口是最宝贵的交通工具,怕有人执行命令打折扣。可出乎我的预料,朱总司令的一个电话,各部队都很支持。总司令让我准备接收各部队调来的牲口。紧接着对我说:“我这里有三匹牲口,也牵一匹去。”“不,不。”我又着急,又激动,连忙说:“首长岁数大了,文件又多,这匹牲口不能抽。”“怎么,我刚刚下达命令,自己就不执行了?你不收,回头我派人给你送来。”说着又把话题一转,极为亲切严肃地说:“先恩同志,这批伤病员同志一定要照顾好。部队拂晓就要出发了,你快回去检查一下,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
我也对你下个命令:一个伤员不准丢下,丢了,就是你没有阶级感情,我要处分你!”“请首长放心,我保证把伤病员全部带走!”从总司令那里回来,天已经很晚了,我向兵站部同志们传达了朱总司令的指示,大家立刻分头行动,有的处理枪支,有的到各部队领牲口,一直忙到深夜。
人们陆续回来了,从汇报中我知道,开始个别同志对调牲口有意见,但听说是朱总司令的命令,并且带头抽马给伤员,就二话没说,把牲口调出来了。经过清点,各部队抽调的骡马加牦牛,共有一百五十匹。我刚想在草铺上休息一下,一想起总司令亲切而严肃的面孔,就再也躺不下去了,又急忙朝伤病员集结地奔去。我赶到现场,遇到朱总司令派来的两位参谋,他们一见我就说:“吴部长,总司令放心不下,派我们来看看你这里还有什么困难?”我乐呵呵地说:“没啦,没啦,最大的困难首长给我们解决了。”谁骑骡马,谁坐担架,我们一个一个落实定位,看着伤病员都上了路,我和两位参谋同志一起去向总司令报告。朱总司令高兴地说:“好,一个伤员没有丢,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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