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部长接受命令以后,踌躇了很久,他知道这任务很重要,但派谁去呢?四个通信员,三个负了伤,有两个已经送医院,特别是班长蔡韶光同志伤势更重,部长已经多次叫他到后方去休养,可是他都拒绝了。班长为什么不到后方去休养呢?后来我知道了,主要是他担心我,怕我年纪小完不成任务。部长伏在桌子上,匆忙地写好了一封信,拿在手里看看我,又看看信,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到他那股为难劲儿,便鼓起勇气说:“部长,把信交给我,我一定完成任务!”等了一会儿,部长还是没有表示态度。当时我心里很纳闷,一个劲儿地想:“虽然我还有些奶香味,但当通信员的时问也不短了,为什么部长不叫我去呢?”正在焦急的时候,班长拖着沉重的脚步,伸出他那只未受伤的手,颤抖地向部长跟前走来要信。部长用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俩,好像在说:“一个伤势严重,一个是不过十三岁的娃娃兵,怎能执行这个艰巨的任务呢?”
我见部长不吭声,急得汗水直往下淌。但看到班长那坚定不移的眼神,心里更增加了力量,又想去,又担心班长的伤,我再次对部长说:“不行!班长不能去,让我去吧,我能行!”“我的手臂负了伤,腿还能走。”班长着急地说。“你留下照顾部长,这里没人!”我又补充了一句。部长见我们都争着要去执行这个艰巨的任务,看着我们,思考了一下说:“也好,你俩都去吧!”说着把信交给了我。我拿了信,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部长忽然用命令的口吻说:“你们拿了信,火速到龙山去找后勤政委,告诉他命令运输连、监护连必须在天亮以前赶到这里。
龙山离这儿有五十多里地,没有向导,道路崎岖,很不好走,要留心。”说到这里,部长指着前边一道小河沟说,“你们可以顺着这条小河沟往下走,走到河沟的尽头,有座村子,那就是后方部队的驻地。”接受任务以后,我搀着班长出发了。走了不远,看到一块不大的斜坡上,躺着两三百具敌人的尸体……有的龇牙咧嘴,有的被烧成焦木炭了,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这些家伙是敌八十五师师长谢彬的警卫队,没有警卫住他们的师长,反而都被我们消灭了。快到河边时,忽然从一大堆死尸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慢慢地走近一看,只见一个敌伤员斜卧在一个尸首的屁股上,他见了我像得救似的朝我苦笑了一下,说道:“老总,救救我,舀碗水给我喝,快渴死了。”我好心地正准备去给他舀水,可这家伙没存好心,他将压在背后的手榴弹揭开了盖,拉出了导火索,准备趁我不防之际炸死我,这一切被站在一边的班长看到了,他心灵手快,掏出手枪就把敌伤员打死了。我真不知如何感激班长才好,抱着他只说了句:“班长,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夜幕降临,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不清。白天看到那么多尸体也没觉得怎样,可到了晚上我却害怕起来。当时我以为人死了有鬼魂,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鬼跟着我走。班长看出了我的思想,问我晚上走路怕不怕鬼?我硬着头皮说:“红色战士什么也不怕。”其实我并没有说出心里话,只是一步紧跟着一步贴着班长走。“班长,你说,到底有没有鬼?”“你看呢?”班长反问我。“我父亲死的那年,请了个先生,他说人死后就投胎啦!还说我父亲投到安都县的大豪绅家里去了。那时我以为是真的,真想长大以后去找他。”“哈!那好,等红军到了安都,去打你‘父亲’家里的土豪!”班长的话逗得我“咯咯”大笑起来。停了一会儿班长又解释说:“鬼神是没有的。这都是有钱人编出来哄骗穷人的鬼话,好让我们穷人认命,他们好永远蒙蔽穷人,剥削穷人。”
班长的话,说得我心里亮堂极了,一边走,一边想,没留心,来了个倒栽葱,摔在敌人的尸首上,弄了我一身血,结果心里又害怕起来。夜黑得像锅底,我和班长沿着高低不平的河沟摸索着前进。跌倒了,爬起来又走,这样不知跌倒多少次,我毕竟是个好人,可是班长的伤那么重,伤口不断被磕碰,血不住地流,好几次跌倒就爬不起来了。我见到这情景,心里像针扎似的难受,真想替他分担一点痛苦,可班长是个坚强的老战士,疼痛并没有吓倒他,他一直咬紧牙关哼也不哼,一直跌跌撞撞地挣扎着往前走。
我俩沿着河岸摸了一段很长的黑路,也许是快半夜了,好容易天上露出了星光,月亮也升起一两丈高了,眼睛又能看清一点路了,我们趁这机会拼命地向前赶。突然,我们发现前边有几个人贼头贼脑地在走动。我见了这情况不妙,便一把扶着班长扭过头就向左边的沟里跑,一不小心,班长和我又骨碌倒了,一起掉到深沟里去。我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把班长拽了上来。可是,由于摔得太重,班长伤口的血又不住地往外冒,我忙拿出手巾替他包扎,包也包不住,结果班长昏迷过去了。我叫了几声,他都没有答话,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班长的脸更加苍白,我不知怎么办好,失声哭了起来。“别哭……我不行了……你……你快走。”班长被我哭醒了,无力地说着。“不行,我不能离开你!”我的话刚说完,他又晕过去了。我用力喊了几声,他才又慢慢苏醒过来。“给我点水喝,喉咙快冒火了。”给负了重伤的人喝溪水是危险的,但我不忍心眼睁睁地就这样叫班长渴下去。我忙走到河边,舀了半碗水,捡了两床敌人扔下的毯子,选了一块平地,把毯子铺好,扶他躺下,班长喝了点水,清醒以后,又睁大着眼催促我说:“小虹,好同志,别管我了,你快去,你不去完不成任务,我更难受!”
我听了这番话,泪水又刷刷地掉下来。“小虹啊,别难过,革命的道路不是那么平坦的,总会有人付出牺牲,现在我命令你,马上把信送去!”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好服从他的决定。临走前我将身上背的干粮交给他,把毯子替他盖好,对班长说:“你不要动,饿了吃点干粮,等我完成任务以后,马上找担架来抬你。”他点点头,闭着嘴不说话,等我刚走了几步他又叫我回来,他欠起身子,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仔细地打量着,好像要从我的身上寻找出什么东西来似的。“小虹啊,如果我有三长两短,这块钱是我积攒很久的津贴费,你替我交给组织吧,作为我最后的一次党费。”我战战兢兢地把钱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着他哭。
“你哭什么呢,快送信去吧!贺龙将军在等着我们哩。”我霍地站了起来,擦干了泪水,就往前走。走几步,朝班长卧倒的地方看看,又走几步,又回头看看,后来都看不见他了,但如果不叫我往后头瞅瞅,心里就感到特别难受。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心里不住地想:班长一个人在山上害不害怕呢?如果真有三长两短看不着他了该怎么办?班长啊,你比我亲哥哥还亲,是你教育着我提高了阶级觉悟,是你像照顾自己的弟弟一样关心照顾着我,一有时间你不是教我学文化就是为我打草鞋,我怎能不惦念你,不感激你……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班长的伤这么重,还非要求和我一起执行任务。他是担心我年纪小,情况复杂,担心我完不成任务,可他带着这么重的伤行军,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啊!走着,想着,离天亮大概还有两三个小时,我便赶到了目的地——龙山。
我匆忙地把信交给了后勤政委,政委看完信,立即命令运输连、监护连的同志出动,我尾随着他们,顺昨天晚上的路往回走,一道走又一道想,班长一个人在那荒凉的草地上,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给他的干粮吃了没有?他一定在焦急地等待着我去抬他。我多幸运啊,有这样好的班长,等他的伤养好以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战斗、学习、工作了!想到这里冷丁一下,一个坏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产生了:“如果班长不幸牺牲了,我的一切想法不都落空了吗?为什么我的想法这样幼稚?认定班长不会死呢?”我的心情越来越不安,很快,我找到了班长卧倒的地方,我情不自禁地扑过去喊了声:“班长!你好些了没有?”我见他没有做声,便慌慌张张地把盖在他脸上的毯子拿开,只见他大睁着眼睛,脸色苍白,接着我又摸了摸他的鼻子,一点气也没有了,我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知哭了多久,才清醒过来,这时我又发现班长的手上握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我拿起来,一字一泪地念道:“小虹,你虽然很年轻,还不够加入共青团的年龄,但在斗争的锻炼中你已具备了入团的条件,现在我愿做你的介绍人,你拿了我写的纸条,去找支部书记……”信没有念完,我的泪水已经再次夺眶而出。我背着班长的遗体,踏着他未走完的道路回到了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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