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红四方面军三十一军卫生部工作。军部命令我带一部分工作人员和伤病员,随一方面军走,到目的地以后,找一方面军三军团彭德怀军团长联系。还要我好好动员大家,一面行军,一面准备好过草地的粮食。
听到这个决定,我高兴得不得了,同志们也和我一样,当我宣布了这个消息以后一个个都拍手欢呼起来。谁都想:和中央红军在一起行军,一定要好好向他们学习些东西。高度的兴奋,使我忘记了考虑我们这一千多人的吃、住和安全,会给一方面军的同志们增加多少困难啊!
可是,同志们好像都已考虑了这个问题,二百九十个工作人员,照顾着七百多伤病员,有条不紊地抬重伤员的担架,从未掉过队;六十个挑药品的挑夫,行起军来,哼着号子,扁担一起一落很有节奏。有些伤病员还互相搀扶着,彼此鼓励着:
“不能掉队啊,别给一方面军的同志增加麻烦!”
“不会的,说啥也能跟上。”
“唱一个歌吧!”
几个人一带头,大家便跟着唱起来。就连那些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伤员,发烧的病员,也都唱了起来,歌声此起彼伏,嘹亮不断。
部队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进,走出一层山,又进入一层山。偶尔来到一片平地,看到三五户人家,一打听都很贫苦,连自己吃的都不够,更谈不上卖粮食。第一天这样,第二天也是这样,渐渐地我心里有些着急了:在这荒山野地里,到哪里去弄粮食呢?伤病员们也看出问题的严重了,这个说:“这鬼地方,人都找不到,能有粮食才怪呢。”那个说:“上级要我们沿途准备过草地的粮食,别说我们是伤病员,就是战斗部队,也没办法呀!”一提起粮食,大家就议论个没完。特别是大家看着那七十匹驮粮食的马,逐渐地驮上了其他东西,心里更急,我们只有一面动员大家节省粮食,一面告诉大家一定会想出办法弄到粮食,来稳定伤病员的情绪。可是究竟到哪里去弄粮食,我们心里也没有底,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芦花。
我们总算赶到芦花了。
刚踏进这个位置在大山沟里的小村子,就看到到处都是一方面军的同志。看到这情形,别说粮食,连想找几间房子安置伤病员的希望也失去了。
我把伤病员安置在路边休息,便急忙去找彭军团长。
一方面军的同志,有的在打草鞋,补底眼;有的在忙着炒青稞麦和杀牛煮肉;有的来来去去,搬这运那的。他们一个个既紧张,又愉快,看着他们忙碌着为过草地准备一切,我心里羡慕地想:到底是战斗部队,走得快,先到这里有吃有住的。又想:他们能弄到粮食,这里的粮食一定很多,我们也不成问题。
这样一想,刚才的失望和几天来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我向一个同志打听彭军团长的住处,又顺便问了一下粮食的情况,他摇摇头说:“困难极啦!地主、恶霸都有马有枪。他们把粮食放在寨子里,把牛羊赶进深山。你要粮,他就守住寨子和你硬拼。有的连队,打了几天,每个人还没有打到三五斤粮食……”听了他的话,刚才冒出的那点高兴,又消失了。我边走边问自己:虽然军部指示过,有什么困难彭军团长会给我们解决,可是遇到这样情况,怎么能开口向彭军团长要东西呢?我的脚步放慢了,但是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最后还是走进了彭军团长住的屋子。我向彭军团长报告完部队已到达芦花以后,彭军团长关心地问道:“没有掉队的吧?”
“没有!”我回答。
“那好!”彭军团长满意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像是在考虑什么问题似的沉默起来。我趁这个机会,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装束。他穿着一套粗蓝布衣服,看样子已有七八成旧了,脚上穿着一双快破了的草鞋,很不合脚。我又迅速扫视了一下他住的屋子,这是一间很小的茅屋,空荡荡的,连个凳子也没有,只有靠墙角的一堆草上铺着简单的行李。
“这么办吧!前面就是草地,行军更困难了,在这里要抓紧时间治疗,尽量争取不叫大家带着重伤重病过草地。一面治疗,一面还要做好过草地的准备工作:青稞麦要炒熟,最好磨成粉;牛肉要做成牛肉干;还要多想法做一些又适合伤病员吃、又携带方便的干粮。”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热乎乎的,觉得没有人比他更关心伤病员的了。他详细向我指示了如何炒青稞麦、磨粉、杀牛、做牛肉干的事。彭军团长指示过这些事以后说:“房子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可能小一些,得挤一下,粮食也已经给你们准备了一部分,以后部队打了粮,再继续发给你们。这里困难是比较多,不过,你们安心治疗就是了。”
听说房子、粮食全有了,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轻松和感激。芦花这地方并不富裕啊!红军的千军万马都要在这里准备粮食,困难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这每一粒粮食都是一方面军的同志们拼命流血换来的!可是此刻我的嗓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地瞪着眼,看着彭军团长那慈祥、温和的脸。直到彭军团长问我还有什么困难时,我才想他很忙,赶快告别了。
伤病员被带进一幢幢房子和一个个院子里;粮食也领来了,还有十几头牦牛。伤病员和工作人员们围着横眉瞪眼、尾巴又粗又大的牦牛;看着一口袋一口袋的粮食,争着问粮食和牦牛是从哪里来的?当我把这些粮食和牦牛的来历及彭军团长的指示告诉大家以后,工作人员立即表示:保证好好治疗;伤病员也下决心安心休息,争取早日归队。不论是工作人员还是伤员见了我就问:彭军团长身体怎么样,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还说过什么话……
我们投入紧张的治疗和做起过草地的准备工作来了……
芦花这地方,夏天风雨多,晚上特别凉。但一方面军的同志们把房子让给我们住,自己却在野地里和房檐下露宿。深夜,经常听到远处响起清脆的枪声。第二天早晨,一方面军的同志们打粮食回来了,他们有的背着粮食,有的抬着受伤的同志。每当他们走过我们面前,立刻就有人通知我们去领粮食;有时候我们也派担架跟着他们去打粮,但是,他们从来不让我们搬运伤员,却把粮食分给我们抬回来。
这一切,怎能不叫伤病员感动呢。
我们到芦花后六天,四方面军也赶到芦花。一方面军离开芦花向草地前进了,我们的准备工作也完成了。
当我们沿着一方面军踏出的路深入草地不久,周围许多连队没有粮食吃了,我们仍然可以吃到青稞麦和牛肉干。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有些烈士倒在燃烧过的篝火灰烬旁边,从烈士衣领上的红布条和帽子上的五角红星上,我们知道这是一方面军的同志,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野草,有的身边的菜缸里还盛着没有来得及吃的野菜和草根。看着这些牺牲了的战友,我们都哭了。这时候,我们更清楚地知道了,我们过草地粮食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的每一粒粮食里都充满着一方面军同志比山高、比海深的阶级友爱,每一粒粮食里都包含着一方面军同志们的鲜血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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