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十一军来到嘉陵江东岸的苍溪后,几次过江没有成功。这时敌人又调动几十个团从后面进逼,企图把我军消灭在嘉陵江东岸。
前有天险,后有追兵,情况真是紧急!我们二连驻在离江边约两里路的一个地主家一地主早跑了。这一天,吃完晚饭,一营命令我连准备渡江。连长张楷方同志对我说:“副连长,咱们二七四团可是‘夜摸常胜军’,过去没有打过败仗,这一回……”我没等他说完,就接上去说:“干吧,我们用大刀,木筏,管保劈过江去!”
指导员陈手南同志说:“老李,可不能轻敌呀!”他主张先去看一看地形。我们叫值星排长看好家,立刻出发。我们三人翻过一个山头,嘉陵江就出现在大河坝处。
江宽一里上下,波浪滚滚,冲开群山,直向南方奔去。对岸也有河坝,河坝过去是一座高山。敌人工事从河坝直连到山头。他们居高临下,大江成了天然的堑壕。我一见嘉陵江这样险恶,方觉得这一仗很难打。我说:“要打过去,恐怕得付出很大的代价呀!”连长和指导员也点了点头。
我们想进一步弄清敌人火力。于是我们便趁着轻纱般的暮色,利用茅草掩护,灵巧地穿过河坝,潜到江边。我们伏在一处土坎下,六只发亮的眼睛,透过江面,直盯到对岸敌人的阵地上。但见河坝上横列着几条隐约可见的长线,紧靠江边一排小土包是散兵坑,后面是乱树枝堆成的鹿砦,接着还有竹篾网、铁丝网……“啊!山腰里露着的灰色东西不是炮楼吗?”我低声数:“一座,两座……”
一会儿,敌人壕沟里爬出一支巡逻部队,沿江走动,面目看不清楚。从敌人五六层的工事判断,封锁江面的火力是强大的!我想到团里没有大炮,只有几挺机枪,而且子弹很少,江面又没有突起的地形地物可利用,不觉胸中纳闷:“怎样打过去呢?”
我暗想:去年反刘湘六路围攻,不管敌人怎样凶,每次上阵,我总是提着大刀,跑在最前头,从来不知道害怕,今天偏偏被嘉陵江难住了!我向身边看看,张连长双手托住下颌,凝视着一江流水在沉思,指导员盯住对岸,紧锁眉头,也一声不响。这时敌人炮楼里又闪出一道道灯光,嘿,那些残兵败将仗着大江耍威风呢!我越看越沉不住气,全身冒汗,小石子被握得沙沙响。我压低嗓子骂道:“等着吧,短命鬼,我们吞干江水也要过去的!”张连长拍拍我的肩膀:“猛张飞,冷静些……”
接着又对我和指导员说:“天很晚了,回去再研究吧!”我们回到连部,正好团参谋处召集连干部开会。参谋长说:“敌人用层层火力封锁江面,光靠勇敢不能过去,我们只能用智慧战胜敌人!”参谋长这番话正解开了我心里的结,我用拳头往凳上一击,不觉说了声:“对!”参谋长转过头来,向我笑一笑又接着说:“你们回去要仔细研究过江的办法,发动大家出主意,依靠大家的智慧,我们一定能过江!”
我们听了参谋长的话,第二天就召集全连开会,讨论怎样过江。有的说:“趁黑夜摸过江去!”有的说:“要迷住敌人,叫他搞不清我们的主攻方向!”我琢磨半天,猛然想起一个以毒攻毒的办法,我说:“敌人过去总是分几路攻我们,我们也分几路冲过去吧!”主意很多,我们都报告了团参谋处。我军决定分成几路抢渡嘉陵江,九十三师的追击炮团也前来掩护我们。
团部发给我们两箱子弹,两箱马尾手榴弹,我们连早就用树条、南竹、门板做成了三只木筏。我和连长又检查了全连的战斗准备,每人一把马刀,一支步枪,八排子弹,四个手榴弹,一根木桨,几斤干粮,两双草鞋。大家的情绪十分饱满。我看到上级决定的渡江计划,正合我的主意,信心更大,勇气也更足。
第二天晚上,乌云密布,天空飘下牛毛细雨,夜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大概一点钟左右,天空升起白色的信号弹,我军用迫击炮、机枪对隔江敌人开始进攻。敌人吓慌了,山炮、铜炮、迫击炮在轰隆轰隆地乱响,重机枪也哒哒哒瞎打起来,红色的弹道一条条交织着飞舞在江面的夜空,河坝中的马石被弹丸打得一闪一闪地迸出火星。
张连长、我、陈指导员各带一个排跳上了三只木筏,我们刚往前划,只见江上几点小火光顺流而下,越来越近。我透过微弱的火光一看,原来是我们从上游渡江的一支部队的十来只木筏败退下来了,他们的木筏上都点着一个小火把,不知是给支援部队的信号,还是装成过境的部队。我当时心里暗想,那一路不成功,全靠我们这一路硬拼了,张连长似乎也是这样想,他指挥一排猛力划进。我们两个排紧紧跟在后面。我们刚划出江面十几丈,上游退下的木筏已越过我们面前的江心向下游奔去。
突然,敌人看出那支部队会在下游钻他们的空子,便集中火力猛打那支部队。我在百忙中朝火光一看,许多木筏被打散,有的在和波浪搏斗,忽隐忽现,似乎要向对岸冲去。我一看敌人这样凶恶,心里大怒,头发一根根向上竖起来,简直要冲开八角帽。我差一点喊出来:“报仇呵,同志们!”但我咽住了这一声呐喊。我带领二排拼命地向前划,连长、指导员划得更快,我们三只木筏像三条水龙直向对岸奔去。雨水、江水、汗水从头一直浇到脚,全身湿得像落汤鸡。
离岸不远,敌人发现了我们,几挺机枪疯狂地扫过来,我们一面用步枪还击,一面跳到水里往对岸冲。刚刚登上江岸,因为敌人火力太强,英勇的战士一批批地倒下,张连长也壮烈牺牲了。“为烈士们报仇,冲啊!”黑夜中掀起了我们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我们举起大刀,劈进敌人阵地。我刚冲进第一道战壕,突然一颗手榴弹在我身边爆炸。我觉得左小腿像被石头砸了一下,没理会它,继续鼓着勇气,大喝一声,冲进第一道工事。我们把敌人劈得东倒一个,西倒一个,一些逃脱的连滚带爬退到第二道工事去了。我又向前冲去,觉得身体直晃,左腿迈不动步,顺手往腿里一摸,满手沾了些黏糊糊的东西,这时才知道是负伤了。“管它呢,打垮敌人要紧!”我向前冲几步就倒在地上,二排长连忙前来扶我,我把马刀一挥,用尽平生的力气喊道:“前进啊!报仇!……”
可是咽喉像堵住一样,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二排长连忙派一名战士把我背到江边一座茅棚里,我躺在那里,担心陈指导员缺乏指挥经验,连队攻不上去,又怕江心落水的同志没有救起来,几次爬到棚边,望望前面,又望望江下游。我听到喊杀声越去越远,千军万马在继续过江,兴奋的眼泪流到了口角,不觉喊出:“我们冲过嘉陵江了!”
东方刚刚发白,收容队找到我,把我抬到师医院。大军过江不久,陈指导员打剑阁负伤,也来到师医院。我和他谈起过嘉陵江的事,他告诉我,在这场恶战中,除张连长牺牲,我负重伤外,全连约阵亡一个排。我想起张连长和自己的许多战友,眼泪双流,哭了一阵。最后,我还沉痛地说:“江心里不知牺牲了多少同志呢?上游败退的那一路兵是全军覆没了啊!”陈指导员摇摇头说:“江心落水的都是假人呢!”我吃惊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指导员说:“我们打垮江岸敌人后才知道,上游退下的一路兵都是团里安排的穿着红军服装的茅草人。有意在木筏上点一个小火把,故意暴露目标,让敌人既怀疑是假的,又害怕假里有真的。他们不得不打这支真假难分的部队,我们这一路主力就借机偷偷过江了。古时候,孔明用草船借过曹操的箭,谁想到今天红军又有茅人过江的奇事!”我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过江时如果没有茅人吸引敌人的火力,我们连真不知要牺牲多少人!而一旦我们冲不过江,全军就有前后受敌的危险。
我想到团里把我们的主意提高了一步,用手抹干眼角的泪花,兴奋得喊起来:“我们用智慧渡过了嘉陵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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