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明老师又名志隽,是我青年时代可尊敬的老师之一。他是我所以能较快地参加革命的第一个思想引路人。当时我们课堂外的接触虽然不多,但他课堂的思想光辉却给以莫大的启发,能使征途迷路的人找到了方向,使我少走弯路。我这些感受对他本人来说,是不清楚的,因为我们的关系还没有达到那个深度,而我个人有个怪脾气,不愿意与人过多地说私房话,当然课堂里是有所表示的。以此我给他的印象也是不会很深的,在他的视野中可能是一个愿意进步与努力学习的青年学生之一。的确,他的学生很多,我们没有联系过,想联系也都找不到下落了,这是很遗憾的事。当时的同学中就有一位女同学叫冯舜华,是有才华的女同学,燕老师当时在评定讲演内容和技术时,定她是第一名,定我是第二名。在我们谈历史时,他还记得很清楚,可惜的是天下无觅处。我对他的教诲,也不是很快完全消化的,是他的几次不寻常的讲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或者说是好奇心,我们当时经过半年的接触,疑心他是共产党员,起码是左派,但没有直接向他探询过,他也不知道我们对他的猜想。
第二年刚开学,不知道为什么他离开了学校,(山东省章丘县立第一完全小学)据说是被国民党县党部怀疑歧视而逼走的。为此我们的估计就更深化了,决心找共产的愿望就更强烈了,办法是到济南上学校读书。
遇明老师给我一些什么教诲呢?又哪几点不寻常呢?1931年,我在读完全小学五年级,我受到的教育都是风花雪夜,怨秋惜春之类的消极思想,甚至有颓废没落的成分,语文老师李静源先生,政治上不是太落后,更不反动,他对学生的教育是抓得很紧且严,只是没有用戒尺,但效果不好,给我的思想影响是消极的,缺乏乐观和勇敢,使人感到人生是痛苦的。我那年十四岁,虽然已学了一点文化知识,学业成绩不坏,可以说稳拿第一,但就是思想上进取心不强,不愿接近人,虽然有些愤世不公的言行,但内心是感到无能为力的,有能力的话,也只能消遣消遣而已。总之缺乏某些前进的精神。但燕先生一来,担任了语文教员,讲了几课以后,就有了改变,起码对我起了作用,的确语文教员就是政治思想教员,他虽然都是从文学的角度讲课,影响较深的是,他选择的语文课,如最后一课,《安乐王子》、《麻雀》等,却给人以亡国之痛,革命人道主义等思想,文学艺术之本,浪漫与现实相结合。讲对自然景色的描写手法,如平原和山区的自然景色不同,它用方格手帕和花团手帕来比喻,我虽没有坐过飞机,更没登过泰山,只登过家乡的胡山,对此有些印象,但描绘不出来有什么不同。我很佩服他的形象比拟能力,对农村的断桥残垣,夕阳古道,也有表述,富有生机。总之给人于对世界有乐观前进的精神。他的生活也是多样化生动活泼的,他发动学生讲演,前边已谈过。还组织同学演戏,我也登上了舞台,扮演了地主算账,戴着老花眼镜的角色。他既会打篮球,也会拉胡琴,技艺不仅学生佩服,老师也有同感。我也引起学胡琴的兴趣,不几天就学会了二黄、原板与流水,参加了乐队。更对我有教育的事对抗日战争的形势讲解,使人感到却有亡国之危机,但又把你引导到痛恨不抵抗主义者。他虽然没有武断地说能胜利,但是你感到有胜利的希望。由于这些把学生都活动起来了,我个人更是勤奋起来,他让我担任学校图书馆主任,能有机会多看一些书,他把我的作文、日记全部公布在班级的展览橱里,给我与鼓励,也是一种前进的压力。在这个基础上,他给我介绍鲁迅在左翼作家联盟中的讲话,这是一本不剪边的毛边的新式装订书,当时是秘密的,他是托人从保定邮局弄来的。我如获至宝拼命地看,的确成了我个人政治启蒙的蓝本,虽不能全部消化,但我对布尔什维克的兴趣更大了,同时他又开给我一些革命文艺小说的书籍,如《冲出云围的月亮》等书单子,需要到济南市区买,而且指明是神州国光社。只有请我父亲去买,正好遇见这个书店被查封,我父亲不懂,就把书单提出,被怀疑盘问,好在父亲撒了个谎,说自己想当小书贩子,有就买,没有就罢,这才算过了关。父亲以此不让我读书了,经过几次解释才勉强同意。可惜好景不长,燕先生远走高飞了,可惜他没有告诉我们他要去的地方!
我与几个同学毕耘模,王振芳,王中山等人私下议论,燕先生可能是共产党员,根据就是他平时的言行,更有可信的是他与高有田来往信中有争论,他的立场与鲁迅是一样的,我对这些理论当时并不完全理解,但促使我去理解,好奇心有了更充实的内容,探索的勇气起来了。这些就是他对我思想和精神上的启发。
在他的思想启发下,我就注意其他同学和老师的言行了,如有一位新来的数学教员李某某,是清华大学毕业,参加过北京的学生运动。上课水平不高,讲开方说不清楚,我与他到教务主任室当面对质,他认输,有一个好印象,本来应该提出让他辞职的,我没有这样做,又听他几次宣传国民党不抗日,蒋介石是阴谋家等,他的言论比燕先生还露骨,我们讲和,不赶他了。另有一位姓李的同学,因为贪污问题作了坦白,他怕开除。我与王振芳统一口径,分担他的处分,由开除他变成三人力留查。还有姓隗的与姓周的两位老师,和志隽老师很要好,他们对我考济南的学校帮了很多忙。这些对我都有鼓舞作用,大大减少了我的消极情绪,一想起这些事情,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燕老师。
1934年初,我考入济南育英中学,又巧遇上了与共产党有关系的同学,开始与党组织接近,1936年我正式加入共产党,我的入党,燕老师是我的引路人。心中总想念他,只是无路可找。全国刚解放,我就到大众日报去找,一问三不答。直到1963年与马馥堂同志议论此事,请他帮忙,马大笑说:“燕遇明就是燕志隽,现任山东省文联主席。”这真是天大的喜讯!这里有个插曲,我过去总认为我一生有三个可纪念的老师,第一个是启蒙教员马伯良,对我学文化有帮助启发,这位老师在1948年已经去世;第二位按时间算是燕老师,在政治进步有作用,就是找不到;第三位是李俊民老师,到1959年在上海找到了。第二位是第三个找到的,自然高兴。
我马上写了一封信,作了自我介绍,并附有一首诗:
函问燕遇明先生 1963年于徐州
违教多年音讯杳,沧海明珠何处找?
明师教益情难忘,呆徒勤奋志未骄。
刍言齐鲁多英俊,挥笔湖山有文豪。
闻讯狂喜投尺素,厉下文苑风光好。
不久他也回信了,只说过誉了,这是他的谦虚。这才算真正联系上了,虽还没有见面,但心情是高兴的。毛估估的共产党员原来就是真的,我的追逐总算没有落空,也是人生的奇遇,真的见面还是在“文革”中,1969年在济南市,他被迫迁进一间小破屋,他正在靠边,和我一样遭遇。是既高兴,又有忧虑。他虽有皱纹,但面目轮廓未变,虽有苦闷但精力仍然是充沛的,相互感到热乎乎的。当时问题谈不清楚也不好谈,只是谈历史,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展现在眼前,我们的言谈之中,即由感叹,也有高兴,更有会心的微笑。他最高兴是关于那位演说获第一的冯舜华同学,也是最牵挂的一位同学。至于李静源先生也是难忘的,对那位孟静源校长涂粉的笑话使我们俩都喷饭了。这种历史的回忆也可以暂时地部分地冲淡当时的不愉快,他的爱人张翠微同志亲自下厨,操刀准备饭菜,我们吃得非常有味道,他的胃口还不错,说明还很健康。
关于他的工作问题,从侧面了解,不会重用,起码近期不会重用,只有耐心等待吧。几年过去了,打倒“四人帮”后的1979年,在北京文代会上又一次巧遇,我一生中三个好老师中的二位真的遇到在一起了,即燕遇明和李俊民(1936年在济南高中的语文教员李守章)老师,他们是初次见面,却都是我的故交,我们拍了照片以纪念,这次难得的相聚是致信浙欢聚在一堂,实在是人生的奇遇,也是人生的最大乐趣。
1982年4月11日,我与田海山同志一同去病房探望他,他已不认识我们了,含泪而别,总希望他能恢复过来,能把他未写完的长诗写完。最近才得确息:他与世长辞了。我没有来得及参加他的葬礼,只有补这篇祭文,以表达我们的友谊,慰祝他安息。
程重远
1982,12,18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