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军委三局无线电一队当指导员,从瑞金出发时,这个队有一百多人,由于长途奔袭,同志们还要搬运电台等等笨重的机器,极度劳累,减员很多,现在全连只剩三十多个人了。本来是四个人抬的机器,这时只能两个人抬,同志们的肩头都磨起了硬茧,三排长温德厚的双肩肿得像紫桃。
第三天夜里部队向高山进发了,天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马蹄的锵锵声和沙沙的脚步声。路不时地被急流的河溪截断,没有独木桥,我们就生起火来照着明,用绑腿拉在河的两岸,同志们一手扛着机器,一手扶着带子从水里涉过,水流又凉又急,稍不小心就会被急流卷走,部队就这样,爬一会儿山路过一次河,从一个山头越上另一个山头。黑地里,见一个战士躺在路边,我走过去,他说:“指导员同志,我实在不能走了。”我取下他的背包,鼓励他:“天快亮了,起来慢慢走吧。”
又走了一会儿,见罗队长发了痢疾也躺在路边了,我要派两个通信员扶着他爬山,他拒绝说:“你去照顾部队吧,停一会儿我会扯着马尾巴慢慢跟上。”全队的同志,都抬着机器竭力地爬着山。天亮了,同志们在荒凉的高山上爬着,山上有高大的树林,红嘴鸦在上面飞落着。爬了一天,还没有进入常年积雪的地带,傍晚我们就在高山上宿营了。
部队一停下来,战士们就分头去拾柴草,生火烧水煮饭,警通排在犬树下搭起棚子,报务员就开始工作了。堆堆的篝火,把山林间的鸟雀吓得乱飞,这些鸟雀可能是第一次看见人类。我们没有棉衣,就铺上草叶坐在火堆四周烤着,高山上冷得厉害,烤着前面后面冷,烤着后面前面冷,有的同志一倒下就睡着了,有的同志一时睡不着还讲着笑话:“真不错呀,今天晚上我们要当团长啦!”
夜里起了大雾,冷风也从山上卷下来,树枝上的水珠像雨一样落下来,收发报的棚子漏水了,队长把自己的被单拿出来盖在棚子上,衣服全湿透了'同志们都冻醒了’三排长温德厚背着树站着,我要他去烤火,他说:“同志们没有棉衣,我真担心把大家冻坏了。”正在这时,罗队长从收发报棚子里出来,高声地说:“毛主席和中央的同志在我们前面爬过雪山,已经到达懋功了。”胜利的消息闪电似的传开来,在火光下我看见同志们都咧开嘴笑了。
夜里两点钟部队又出发了,我们必须在上午十二点钟以前翻过山去,我们知道:到了下午山上气候就会变,就有暴风和龙卷风,风会把雪卷起来结成雹球,雹球有碗那么大,从空中落下来会把人砸死,即使没有雹球,暴风雪也会把人埋掉。我们队里的同志,抬起沉重的机器摸索着前进,树林里堆堆的篝火在我们的身后一闪一闪地发着光。黎明时,我们才走了十里路,距山顶还有二十多里,我们从山上向下看,云彩在我们的脚下,白茫茫的像一片海洋,我们沿着前面部队开辟的路,从这个山头爬上那个山头。部队的行列像根大链子似的向前流动着,路旁的石头上到处贴着鼓动标语。
太阳从东山露出头来,我们已进入常年积雪的地带了。雪很深,一不小心就要陷进去,山越来越难爬了,总觉得气不够喘似的,胸口像有块大石头压着一样的沉重,头发涨,不知怎的,腿肚子也像刀扎一样的痛,身上疲乏极了,可又不敢停下来休息,一停下来手脚会冻得失去知觉。大家吃一点辣子,不吭声,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一步一步向上爬。能看到路的两旁躺着不少死难者的遗体,有的陷在雪里,有的坐在雪上,各种各样的姿势,一些战马也倒在雪上死了。
这样的情况下,就是空手爬山都不一定爬得上,何况我们还要抬着笨重的机器呢?突然,我们队里有几个运输员倒了下去,从他们的嘴里流出紫色的血来。我眼见一个身体很结实的小伙子,只在雪地上一坐,鼻子里流出血来,就那样死了。机器抬不走了,死亡在威胁着我们。三排长实在支持不住了,收报机从他肩上掉下来,机务员上前抢着抬,三排长不肯放手,喘息着说:“不要紧……只要还有一口气,机器就不能离开我,去照顾别的同志……”我上去把收报机接过来,鼓励大家说:“我们一定要把机器抬过去,机器是中央的耳目!”
在这艰难的时刻,生死的关头,同志们真是坚强!他们咬着牙向上爬,没有一个说话的。罗队长紧紧地拉着马尾巴,脸上又黄又青,他是在死亡中挣扎着前进。十点钟左右,终于到达山顶了,我向四处看看,一个个冰山插入天空,光秃秃的闪着寒光。头上顶着太阳,看上去很低,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也很亮,可是没有一点暖气。翻过山顶,我们队里十四岁的通信员小王倒下了,平时行军每到一处,小王打水买东西像匹小马一样的勤快,圆圆的脸上总堆着笑容,很逗人爱。见他倒下了,一位班长二话不说,把他背起来就向山下走,直到快走出积雪地带时,我们才把他放下,解开上衣,拿些雪在他身上擦,又拿块雪放在他的嘴上,停了好一会儿小通信员才又呼吸了。
好险啊!要不是这位班长,小王就永远留在雪山顶上了。走出积雪地带,下了山,在懋功和四方面军会师了,我们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胜利后的欢快。
浏览:828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