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发贵回忆和班长过雪山

Admin 发表于2015-12-19 14:59:57
一九三五年五月底的一天,为了和兄弟部队红四方面军会师,我们红一方面军从天全出发了。我当时我是三军团十二团三营九连最小的一个战士,还不到十二岁。背的枪是一支短短的小金钩,它的长短跟我的身材差不多,腰里有两个麻辫子手榴弹,行起军来,它滴溜当郎地敲打着我的屁股,还带的有子弹、刺刀和洋镐;因为从天全到红四方面军的驻地一达维,路程很远,沿途人烟稀少,为了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积雪终年不化的夹金山,我们每个人还背了三斤玉米。背这么重,道路这么遥远艰巨,这对我是一个新的考验。
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通向夹金山的小河沟往上走,这是一个深邃而又漫长的峡谷地带,除了奔流的小溪,再就是湿漉漉的草丛和荆棘。在这峡谷地带,我记不清走了多久,白天走,夜晚也走。同志们脚上的草鞋被水沤、路磨,早破的大窟窿小眼的了,但却没时间来修补。我们都这样想:赶快翻过夹金山,见到四方面军就好了。
有一天晚上,又是夜行军,同志们都走得又累又困,走不远就停下来歇一会儿,或者边走边打瞌睡,常常是前面的人站下了,后面的人还不知道,直到碰了鼻子才醒过来,有的同志就埋怨道:“老天爷也跟咱们作对,怎么还不到天亮?”天亮了,大家伸伸懒腰,迷迷糊糊地揉着惺忪的睡眼,不知谁忽然叫了一声:“那不是夹金山?”我抬头看去,只见一座巍峨的大山,像巨人似的矗立在我们前面,天边白茫茫一片,银白色的山尖,直直地插在半天云里,我曾经爬过三十里高的老山界,还爬过无数的高山峻岭,但跟眼前这座山比起来,它们不知要低多少倍。这时,大家都兴奋地呼喊道:“同志们,加油哇!”我们李班长很和蔼地对我说:“小鬼,看着没有?可别掉队呀!”说着,顺手把我的“小金钩”拿过去挂到他自己肩上了。我很小心地紧跟在他屁股后面,当时我确实怕掉队,因为同志们都纷纷说,一旦掉了队,不但找不着队伍,性命还有危险。
看着那白花花的大雪山,我更加紧张了,心想,这要掉队了,前没村,后没店,就是不叫野兽吃掉,也得活活饿死冻死在山上。班长在前面走,我的两只眼死死盯着他那一双沾满了烂泥的脚板,一刻也不放松。我下决心要跟上大队,但我个儿小,腿又短,班长慢步走,我就得快步走;班长的步子要是稍快一点,我就得跑步才能跟上。走着走着,我满身是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后面的一个战士对我说:“小鬼,来把‘背包’给我!”另一个战士连话也不说,就把我的米袋接过去了。李班长一次又一次安慰我说:“不要紧,小鬼!只要我们这个班在,就有你在;只要我们过得去夹金山,你也能过得去。放心吧,别害怕!”大伙都不断鼓励我。
走到山下,忽然刮起北风,天气骤然寒冷了。这里的树枝上满结着长长的、晶莹的树挂,构成了一片银装的景色。六七月在江西,正是酷暑盛夏、炎热难当的时候,但在这山谷里却是寒风凛冽,冷彻肌骨的冬天。队伍在夹金山山脚下休息了一个多钟头。同志们都利用这时间捡柴,烧饭,补草鞋。我因为不会补草鞋,就去捡柴,班里的同志又怕累着了我,关心地对我说:“小鬼,你只管看火烧水就行啦,别的事由我们大人来干!”这样,我的任务就只是坐在那里看火。大家把草鞋补好了,其他工具准备齐全了,饭也煮熟了。是什么饭呢?不是别的,仅是两小洋瓷碗用白水煮熟了的玉米,一没盐,二没油,但就这个,每人也只准吃一碗,剩下的那一碗得带到山上才能吃。饭虽然这么少,同志们那种阶级友爱的精神却是无法形容的,大家都互相谦让着,大人让小鬼,小鬼让病号,谁也不肯先吃。有人只吃几口,有人只吃半碗。
在这个时候,玉米真比黄金粒子还要值钱得多呀!刚吃完饭,号声响了,部队又开始忙忙碌碌地前进了。有的同志说笑话,有的同志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上门板,捆屋草,房子扫干净,工农的东西不可拿毫分……”大家的脚虽在峡谷里泡肿了,磨烂了,但情绪仍然非常高涨。上山的道路,已经被前面的同志踩出来了,从层层的万年积雪中,露出了一条满是尖溜溜碎石子的道路,我一开始走就感到非常扎脚。
我们爬呀,爬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山半腰。往上看,山还高得很,前边同志们的影子在弯曲的小道上摇晃着,往下看,只见刚才休息过的地方,像一块小小的庄稼地。四处灰蒙蒙、冷清清的,我们看不见太阳,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只是气喘吁吁地向上爬着。我的草鞋在峡谷里就已经烂了,虽然休息时班长替我补过,但经这尖溜溜的碎石子一磨,它又破了,冰冷的石子像尖刀一样割裂了我的脚,疼痛直直地穿透了我的心窝。要爬过这座大山,没有草鞋怎么行呢?在山下我怕破了,果然现在就破了。我不由地惊叫了一声:“我的草鞋破了!”刚说完,前面一个同志回过头来对我说:“不光是你一个人的草鞋破了,你看!”他跷起脚让我瞧,原来他的草鞋只剩了前半截,赤着的后脚掌一片血肉模糊,裂了好几个长长的血口子。他继续说道,“小鬼,我们的草鞋破了,但我们革命的意志没破呀!你叫喊什么?”我原本是无意中叫了一声,经他这一说,我感到非常惭愧,脸顿时烧红了。李班长这时也说话了,他说:“同志们!山高怕慢汉,路长日月熬,金沙江、大渡河都挡不住我们,难道夹金山过不去吗?加油!爬过大山就是胜利!”听了他们的话,见了他们那种坚毅态度,给了我新的力量和鼓励,我暗暗对自己说:“谭发贵,就是死也死在夹金山那边,坚决爬过去!”每当我向前迈一步时都狠着心,把牙咬得紧紧的。草鞋虽然破了,但总比没有它要好得多,
我沿路捡些破旧的草绳和碎布条,在脚上裹了又裹,缠了又缠,一步一拐地往上爬。陡峭的夹金山,上边同志的脚就像踩在后边同志的头上一样,滚滚的雪块,雪团和纷纷的雪花,从上面落下来,落在同志们的脸上、脖颈里。又爬了一程,我的肚子一股劲咕噜咕噜地叫,劳累加上饥饿,使我的两只小腿哆嗦不停,一点也不听我的使唤。我腰里虽然有半洋瓷碗玉米,但没到山顶,我也不敢早早吃掉。
正走着,我以前缠在草鞋上的破草绳,烂布条都被石头磨断了,两只脚掌上,水泡一个连一个,脚后跟上的裂口,直往外淌血,痛得我寸步难行。就从这里开始,我看到了万年积雪里,有死马、死骡子、铜锅……更令我又害怕又伤心的是有的同志牺牲在冰窖里,我实在不忍心去看那种情景了。
李班长眼里流着泪,上来架着我的膀子说:“小鬼,我架着你,咱们慢慢地爬吧!”我们连的张指导员对党员和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喊道:“我们绝不能让一个同志掉队,我们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坚持到胜利!”他一人就替有病的同志背了三支枪,他的话虽然只有几句,但那磅礴无比的力量,却震撼着每个人的心。我挣脱了班长的手,继续往上爬着。
越走天气越冷,风也越大,冻得大家上牙打下牙,嘴唇、舌头都有些麻木而僵硬了。我估摸着时间大概已经不早,大家都坐下来休息,摸出了随身带的那一小碗玉米,准备吃了再往上爬。“哎呀!”我掏出玉米一看,不禁吓呆了,玉米冻得硬邦邦的,活像一块石头,咬也咬不动,这可怎么办?离山顶还有好远不说,就是到了山顶还要下山呢,原指望用这碗干粮充饥的,现在倒好,冻成冰疙瘩了。我怔怔地看着班长,李班长也看着我,四目相对,他不说话我也知道他的干粮怎样了。我们只好站起来勒紧裤腰带,咬紧牙关再往上爬。
穿过了山腰浓密的云层,我们爬上了夹金山的第一个高峰。一到这里,我就觉得头发晕,天旋地转,直想呕吐,气管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肚子也胀得难受。我这时很害怕,便对班长嗫嗫嚅嚅道:“班……长……我……”班长架着我的膀子,安慰我说:“小鬼,别怕,坚强些!同志们会照顾你的!”虽然他也是走一步喘几口气,身子摇摇晃晃的,但他仍然用尽全身力气扶我。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很自然地又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从我参加部队的那天起,我虽然也扛枪打仗,是个革命战士,但因我年龄小,个儿矮,常常给班里同志增加麻烦,那真可以说是干活不多,累赘不少。行军时,他们帮我背米袋,背背包,甚至连子弹袋、“小金钩”都替我背上,怕我掉了队;宿营时,他们打热水给我洗脚,夜晚给我盖被子。尽管这样,他们从来没有不耐烦、不高兴的表示,总是那样亲切,那样和蔼。尤其令我难忘的是李班长对我的关心……我的上衣太大,裤子太长,李班长就亲自给我改;夜晚行军时,我把衣服剐破了,天亮休息时,他叫我去休息,把破衣服脱给他来缝补,没有针线,他找这个,找那个,想尽各种办法,直到衣服缝好为止。
因为我的脚小,大草鞋不能穿,他又利用休息时间给我打小草鞋。常常是我睡醒一觉了,他还坐在我身旁,全神贯注地打草鞋呢。为了我,不知牺牲了他多少休息时间,耗费了他多少精力!他是江西兴国人,个儿不高,两只眼睛圆圆的、大大的,嘴巴稍稍有点往上翘,一行军,他就低声哼着兴国山歌:“红军出发打长沙,打倒土豪资本家……”行军的疲累,生活的艰苦,战斗的紧张……好像都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班长扶着我走了一程,我们三营营部的驮驴也跟上来了,这原是给营首长用的,现在却驮了八连的一个小鬼。一见驴子,我就对班长说:“班长,让我揪着驴子尾巴走吧!要不,会把你累坏的。”
班长喘喘气,点点头,我就揪着驴子尾巴往上爬了。驴子不懂人性,它哪管后面有人,又是拉屎,又是撒尿,驴粪蛋掉在我的脸上,驴尿溅到我的身上,我眼里、耳里、头上、身上,几乎没一处干净地方,但不管怎样,我揪着驴尾巴的双手一点也不放松。夹金山高,但高不过红军战士顽强的意志,我们终于胜利地到达了山顶。从山顶往下看,白花花的云海,云头起伏,波浪翻滚,刚才爬过的那座山头,像一只小小的拳头,显得又小又孤单。
这时,才好容易看到太阳,原来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躲到西天边上了。它带来了万道彩霞,给这积满白雪的夹金山罩上了一件绚丽的外套。在山顶上,我真是一步也不愿意再挪动了,真想倒在山头美美地睡上一觉,但这是不行的,同志们都赶快撕了被单或衬衣当包脚布,准备赶快下山去,但我什么也没有,光着脚板下山怎么行呢?我又暗暗着急了,这时李班长就把他仅有的一块破被单给了我,我问他:“班长,你用什么呢?”他看看我,笑着说:“我是大人,火气旺,脚板硬,不用包也行!”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乐观,叫我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任何勉强的神气,但我知道他是在宽我的心,我把被单还给他,他坚决制止了我。
在山顶,我口渴得要命,但在这高与天齐的山上,哪里有水喝昵?我只好弯腰抓一把雪放到嘴里。班长看了,对我说:“小鬼,你看咱们多不简单,能吃上万年雪了!”从山顶往下走,路上全结了冰,人们不是在走,简直是在向下滑!滚!班长不知在什么地方又给我找来了一根小棍,给我当拐棍用。我在前,班长在后,他一会儿提醒我:“小心点,往左!”一会儿又嘱咐我:“把腰弯下去,步子迈小点。”
那时,我确实不知道他为什么待我这样亲切,这样好,我曾在心中问过我自己:“班长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后,我问过班长,他连考虑都没考虑,冲口而出:“为了什么?小鬼,在家靠父母,在革命部队靠党,靠同志,因为咱们是阶级弟兄啊!”是的,就是因为在部队里有这样好的阶级弟兄,有这种二十世纪最崇高、最伟大的感情,我这个十二岁的、还不懂生活意义的孩子,才有可能翻越了那海拔四千多米、积雪终年不化的夹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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