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我们夜行晓宿,一天不是八十里,就是一百里,可是同志们的情绪十分高涨。一次,我一边行军,一边问一个战士:“怎么样,大家对天天走路有什么意见?”那个战士回答说:“要在几个月前,说不定我早就垮了,那时心里没有底呀!如今有毛主席领导,浑身都是劲,就是走到天边,也没有什么吃不消的!”说着,他大步向前走去。
我们一进入云南,景色和贵州截然不同。漫山是树木、鲜花,尤其是那盛开的茶花,一团团,一簇簇,火焰般地耀眼。许多村子的周围,长满了高大的芭蕉,叶子翠绿可爱,有些人家的房前还搭了遮荫歇凉的藤萝架。
我们快到曲靖的时候,接受了“围城三天,让兄弟部队迅速通过”的任务。部队把曲靖围起来后,敌人吓得不敢出城,兄弟部队浩浩荡荡地顺着曲昆公路向昆明挺进。第二天,团长李屏仁同志从军团部回来,一到就笑得合不拢嘴。我问:“什么事把你乐得这个样子?”他似答非答地笑道:“敌人准是乱套啦!”“怎么啦?”我更觉得莫名其妙。
原来是这么回事:国民党将军薛岳派副官去昆明向龙云要军用地图,回来的路上被我军抓获,俘虏所带的云南省的军用地图、云南白药、宣威火腿和普洱名茶等东西,也就统统地落在了我们手中。
李屏仁同志讲完这件事笑着说:“哈哈!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三国时候刘备进川,有张松献地图,如今红军人滇,龙云也来献地图了。”
这时龙云在昆明城里,正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半月前,他把滇军调去增援贵阳,后方十分空虚。如今他唯恐红军进攻昆明,抄他的老窝,于是四处告急,央求派兵来援救昆明。
其实红军并不是真的要攻打昆明,只不过是为了调动和迷惑敌人,以便寻找机会北渡金沙江。
我们完成包围曲靖的任务后,又担任全军后卫,随着大部队日夜兼程向西挺进。
一九三五年四月三十日,军团长董振堂同我和团长说:“刘伯承总参谋长率领干部团已出发去抢占金沙江渡口,很可能成功,我们要加快步伐,迅速过江,完成战略转移任务。”
五月一日我们赶到团街附近。那天下午,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一团火似的烤人,大伙正走得唇干舌燥,汗流浃背,突然发现前面路旁山坡上有一座鼓动棚。走近一看,只见军团部的六七个宣传队员正在那里大声喊道:“同志们,好消息,好消息,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干部团早晨抢渡金沙江成功了!”
干部团已经抢渡金沙江了!”这消息飞快地向后面传去,大家听了,欢呼起来。
部队继续前进着。当天晚上,我们到达离江边几十余里的石板河,接到军团首长的命令:就地选择阵地,构筑工事,准备阻击尾随敌人,掩护中央纵队渡金沙江。
石板河,是昆明经皎平渡通向四川驿道上的一个小镇。镇子里有十几户人家、两家客栈和几家铺子,房屋都是用石头垒的墙,石板盖的顶,坚固而美观。镇子的北面靠着山,南面有一条小河,把驿道割断了。河上没有桥,只有一些石头砌的台阶,人马车辆要过河就得涉水。
按照军团首长的命令,我们团在石板河南面,沿着河岸构筑工事。
我和李屏仁同志来到一营阵地检查工事的构筑情况,遇到了营长彭少青同志。没等我们开口,他先开了腔:“我们这次的阵地又靠山临水,和在黔北打刘湘教导师的情况差不多。看来,又有胜仗打啦!”
“当然哕,仗,我们不打则已,打就要打胜。”李屏仁同志提醒他说,“不过,这次任务不同啊!可不能大意。”
“对,那时我们是牵着敌人的鼻子走,牵得越远越好,布的是口袋阵,等敌人钻进来再消灭它。这次,我们是要掩护中央纵队渡过金沙江,在这里筑上一道铜墙铁壁,敌人要来碰,就叫它碰个头破血流!”彭少青同志一口气说了下来。
李屏仁同志满意地说:“这些话你向部队讲了没有?要向每个战士讲。要告诉同志们:干部团抢占了金沙江渡口,我们一定要在三天三夜之内坚决守住阵地,保证中央纵队过江。”然而,随着整个战场情况的不断变化,我们的任务越来越重了。
起初,军团首长命令我们,坚守阵地三天三夜。第二天来了新的命令,要我们坚守六天六夜。第三天,情况又变了,我们的任务是坚守阵地九天九夜。“这是怎么回事?”有的同志迷惑不解,同时又感到责任重大。
就在五月五日这天,毛主席、党中央特地派红军总政治部代主任李富春同志从金沙江北边的会理返回石板河,来传达解释中央的命令。在军团部召开的团以上干部会议上,李富春同志介绍了整个渡江的形势,他指着墙上的军用地图说:“原先,全军准备从三个渡口渡过金沙江,现在,三军团虽然从驿江渡过了一个团,但因水流太急,架设的浮桥被洪水冲垮了,不能继续渡江。一军团在龙街渡佯作渡江准备,吸引了不少敌人,加上江面太宽,容易受到敌人飞机的袭击,也不能在那里渡江。如今只有皎平渡一个渡口能够通船。因此,中央决定全军的千军万马,都要从皎平渡一个渡口渡过江去!”到这时候,我们才弄明白,上级一再加重我们的掩护任务,原来是这样的情况啊!
李富春同志又指着地图上的皎平渡继续说:“这唯一的渡口,情况又是怎样呢?江面有六百余米宽,流速每秒四米,江心漩涡很多,渡江也是十分困难的。但是,最大的困难还是渡船太少。我们只有七条船,大的能坐三十个人,小的只能坐十一人。全军几万人马就靠这七只小船渡江,即使日夜抢渡,也不是一两天或三四天可以渡完的。所以,中央不得不一再加重你们后卫的掩护任务!”
“我们五军团坚决完成任务!”军团长董振堂同志代表大家说。
“是啊,你们的任务是光荣而艰巨的!”李富春同志看了一下大家说,“九天九夜已经过了五天,还有四天四夜,但这也是个不短的时间。你们只有两个团,而敌人的兵力可能比你们多几倍,可是同志们必须坚守九天九夜,保证全军胜利渡江。”李富春同志说到这里,突然挥着手,以高昂的语调,大声说道:“毛主席要我转告同志们,中央相信你们是能够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的!希望同志们发扬红军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顽强战斗精神为革命建立新的功绩!”
李富春同志讲完话,军团长董振堂同志站起身来,代表五军团再一次表示了决心,并对大家说:“北面是金沙江,南面是敌人,我们是背水作战,任务完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全军的安危。大家回去告诉部队,一定要坚守住阵地,人在阵地在,要用鲜血和生命来保证党中央和全军胜利渡江!”
回到阵地,我们立即向部队传达了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以及军团首长的决心。战士们明白了当前任务关系到全军的安危,又知道了毛主席派李富春同志亲临前线来作战斗动员,战斗情绪空前高涨。
当天傍晚,李富春同志在军团长董振堂、政委李卓然同志陪同下,来到我们团的前沿阵地。到一连的时候,见几个战士正在工事里小声地唱歌,李富春同志便走过去,笑着问道:“你们在唱什么呀?”
战士们刷地一下站起来,其中一个答道:“首长,我们正在学歌哩!”“学什么歌?唱给我们听听好吗?”董振堂同志说。
战士们迅速站成一排,满怀着战斗豪情,高声地唱了起来:
金沙江流水响叮当
常胜的红军来渡江
不怕水深河流急,
不怕山高路又长。
渡过金沙江,
打倒狗刘湘,
消灭反动派,
北上打东洋。
李富春同志听了后,点点头说:“这个歌很好,我们红军就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阻挡不住,一定要渡过江去,要北上抗日,要胜利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一个战士大概猜到了这位由军团领导陪同的首长就是毛主席派来的代表,便赶紧说:“请首长转告毛主席,转告党中央:我们保证完成战斗任务,要唱着这支歌消灭来犯的敌人!”“好,我一定转达同志们的决心。”李富春同志还讲了一些勉励大家的话。
这天上午,敌人突然一个劲儿地打炮。战士们蹲在猫耳洞里,根本不理睬它。等炮火一停,同志们一跃而起,指挥员一声令下,战士们一齐喊着“杀一”,跳出战壕,向敌人猛扑过去。敌人看这阵势,什么也顾不得了,夹着尾巴掉头就跑……
反冲锋结束后,各连都缴获了不少枪支,还抓回来一些俘虏。二营有三个战士押着两个俘虏回到阵地上,一个战士见俘虏哆哆嗦嗦地站着,便往石头上一坐,学着连长审问俘虏的口气,厉声问道:“过来!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长官,我们是十三师的。”一个俘虏点头哈腰地回答说。
“什么!你们怎么是十三师的?你们是冒充十三师的!”那个战士几乎吼叫起来。
俘虏吓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说到十三师,这个“长官”如此恼怒,连忙说:“我……不敢说谎,是十三师,师长叫万耀煌,共八个团。”
原来那个战士以为敌人是冒充红军,因为我们原是红五军团十三师,他没想到敌人的番号也是十三师。这时另一个战士在旁边忍不住笑了,说:“哈哈,红军的十三师遇上了白军的十三师,这真是‘冤家路窄’呀!”
那个战士忍住笑,继续对俘虏训道:“管你十三师也好,十四师也好,统统是我们红军手下败将!连你们的总头头蒋介石,也得乖乖地听从我们毛主席的指挥。我们牵着他的鼻子,叫他朝东,他不敢朝西;叫他向南,他不敢往北……你们给他卖命,有什么好下场!”
两个俘虏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我们不愿意给他……卖命……”俘虏被带走后,战士们都捧腹大笑起来,从此,红军十三师审白军十三师的故事,就在部队里传开了。
第二天,敌人一个团的兵力,又被我们迅速地打退了。这时,敌人才意识到我们这支部队是不好惹的,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并没有死心,连夜在小河那边构筑工事,和我们对峙着。金沙江边不断传来部队过江的好消息。我们五军团也开始过江了。
第八天早晨,军团部、三十九团开始向金沙江边移动,阵地上只留下我们团,敌人却越来越多,两个旅六个团的兵力云集山前,形势十分紧迫。但是,同志们都很沉着,准备给敌人再来个迎头痛击。下午,我们突然接到军团首长的命令,撤出阵地,迅速过江。军团侦察连到我们阵地接了防。这时,李屏仁同志以蔑视的目光瞥了瞥对面的敌人,随后转向我,兴奋地说:“哈哈,胜利啦,我们又胜利啦!”
不一会儿,各连陆续撤出阵地,通过石板河,顺着高低不平的驿道急行军。没走多久,天色突然昏暗下来,乌云迅速遮住了蓝天,接着,暴雨瓢泼。大家顶着狂风暴雨,踏着泥泞的驿道前进。
一口气走了四十余里,下山就是江边了。天色越来越暗,雨仍下个不停,我和李屏仁同志正走着,看见路旁有一座关圣庙,他朝那边努努嘴,对我说:
“怎么样,一起去喝点水?”
“行!”我说着,便和他一起跨进庙门。一个老香火迎上前来,客气地招呼道:
“红军先生,请坐请坐!”“老人家,有开水吗?”李屏仁同志问。“有有有!”他忙转身进里屋张罗开水去了。
我们坐下来,瞅瞅四周,整个大殿黑沉沉的,可是前面部队贴在圆柱上的“打土豪分田地”、“买卖要公平”等标语,却十分醒目。“老人家,到江边还有多少路?道好走吗?”我问道。
“这里到江边整五十里,道可不好走,下山路窄、坡陡,路上净是碎卵石,平时都得带手杖哩!”他一边倒水,一边又感慨地说,
“这几天,我看你们成千上万的人马从这里经过,到江边去,真是了不起啊!”“为什么?”我问了一句。
“你们可知道,这条金沙江,古时候叫泸水。”他看了看我们,“三国时诸葛孔明渡泸水,深入不毛之地,就是渡金沙江,到云南地界来的。那时蜀将马岱带兵两千,涉水的时候中了瘴毒,一下子就死了一千五!如今你们这么多人能平安地渡过江去,真是不容易哩!”
李屏仁同志见这老人很健谈,高兴地说:“老人家,三国时候只有一个诸葛亮,我们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有千万个诸葛亮!”“就是,就是,你们红军里面有能人!”老香火不住地点头。
外面的雨仍哗哗地下个不停,我们喝了两碗热开水,顿时觉得暖和多了。我们要付开水钱,老香火说什么也不肯收。我们便指着柱子上“买卖要公平”那条标语说:“这是红军的规矩,你要是硬不肯收,我们就犯纪律了。”他才勉强收下。
从这里到江边,果然山势陡峭,道路崎岖,加上雨大路滑,十分难走。很多人都摔了跤,李屏仁同志就跌倒了多次,两只手被锋利的石子划出一道道血口,血和雨水顺着手指一起往下流,可他毫不在乎,笑着说:“下吧!这样大的雨,敌人是不敢走路的,等明天天晴他们起来,我们已经离开云南到四川喽!”
我们整整走了一夜,第二天黎明,赶到金沙江边,隐蔽在江边的矮树林里。
乌云消散,雨过天晴,江面上散发着浓重的雾气,滔滔的江水,迎着晨曦向东奔流。兄弟部队的一些同志,正在江边等着摆渡,渡船一靠岸,战士便排成一路纵队,秩序井然地上船。
为了组织好这次渡江,李屏仁同志带着营长和连长们到渡口向兄弟部队取经去了。我和张南生同志召集营教导员、指导员开了个会,布置大家利用这个时间,对前一段的战斗、行军进行小结,表扬本单位的英雄模范,学习渡河司令部颁发的《渡河守则》。
我们终于开始渡江了。当我坐上渡船在波浪里颠簸着向对岸驶去的时候,感到一种由衷的欣喜。我解开军上衣的纽扣,迎着凉爽的晨风,仰望着两岸巍峨的高山,俯瞰洒满阳光的江水,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金沙江流北响叮当,常胜的红军来渡江……”
渡船划到北岸,停靠在陡峭的岸边。我们跳下船来,顺着石阶向上走,到石阶的最顶一层,迎面遇见红军总参谋长、渡河司令刘伯承同志和政委陈云同志,刘伯承同志高兴地说:“同志们辛苦了!你们仗打得好,掩护全军安全渡过了金沙江,这可是个很大的胜利啊!”他指着眼前的金沙江,朗朗笑道:“你们看,金沙江的惊涛骇浪,也拦不住咱们红军,咱们全军都安全过来了。”
我们团过江以后,军团侦察连随后也跟着过来了。江南岸的沙滩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渡河司令部下令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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