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您已经离开我们近三百天了。十月一日,举国欢庆五十华诞,在您常坐的沙发上,我分明看见您点上一支烟,挺直了身体,笑容满面地观看阅兵式,观看游行队伍……充满自豪。
是啊,爸爸,您的脉搏始终和祖国一起跳动,您的心脑永远和祖国融为一体。
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腥风血雨中,您由一个自北平上学的热血青年成长为共产党的领导干部。
您不怕牺牲,冲锋在前,疾驰的骏马背上有您瘦削、挺拔的身驱,冷峻的谈判桌前有您严谨、聪慧的面孔……您一路征战,迎来了共和国的诞生。未洗尽额头的的尘埃,您就投身到治理千疮百孔的城市的工作中,一天仅休息三、四小时,真可谓呕心沥血。但是,整风补课、文化大革命……政治运动接踵而来,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对着您--一个才华横溢、能担负一方重任的干部,一个忠心耿耿,能为党肝脑涂地的卫士,一次次剥夺着您为挚爱着的祖国和人民工作的权利,使您历尽磨难,尝遍辛酸。
在我记事时,妈妈带我去王村劳教所看望您。在那透着风的简易的小房子里,您喝着妈妈带来的加了一点糖的炒面,对我们说:“还是那句话,相信党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让时间来证明我的清白吧。”那时,虽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爸爸您那种身处困境却毫不动摇的坚定的信念,却像一颗珍贵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里。
爸爸,您还能记得吗?“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小学刚刚毕业的我便蒙受了突如其来的打击狗崽子”“狗崽子”的喧叫代替了以往的称呼“大队长”,黑板上我的名字打上了“X”号,几个调皮的男同学争先恐后地往我身上扔笤帚,更有甚者,把鼻涕甩到了我身上,我流泪、头痛、神情恍惚,脑子一片空白……小小的年纪频临崩溃。是您,把自己的痛苦抛在一边,经常在傍晚时带我散步,给我讲您战斗的场景。
讲历史上忠臣受到的不公,及至讲到天文地理……
特别是那些幽默的小笑话,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苦恼,开开心心地回家睡觉。
一日,我和您散步在趵突泉畔,阵阵瑟瑟秋风吹来,街边水池里的水珠溅到我的脸上、手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伸出胳臂,把我揽在胸前,声音略显低沉,却是一字一板地说:“白白,一个人要经得起风浪,经得起摔打,更要经得起别人对你的误解。没有哪个人的一生会是一帆风顺的,就要看自己如何对待啦。”您还为我讲解了“懦夫”一词的含义……。爸爸,三十多年去了,您说的那些话总在我耳边回响,
那些个美好的夜晚,使我浸润在父爱的温暖之中。如今,我更明白了您那时的处境和心情,您是在尽力遮掩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强颜欢笑,想方设法熨平女儿心灵的创伤啊!爸爸,“文化大革命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事情,您却费尽周折。您用一生的心血书写了一份完美的答卷,祖国和人民会用天平衡量出它的份量。您的正直无私,永远教育着我们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
爸爸,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您,禁不住热泪盈眶,只觉得心里酸楚楚的,醒来,泪水沾满了枕巾。爸爸,请您再叫一声我的乳名吧,“白白……”我将循着您的召唤,像您一样“留得清白在人间”。
1999年12月1日”的熊熊烈火越烧越旺,使您受尽煎熬。造反派可以随便传讯您,任意批斗您。一天晚上,两个受人指派的学生凶狠地要带你走,并不说明去向。您看势头不妙,匆忙中,拿起一只手套,对我说:“白白,去向你妈要那只手套。”我从您的眼神、您急切的话语中明白了您的意思,百米冲刺似的去叫机关的另一部分革命群众。您出了家门便迅速向机关跑去,正与这部分革命群众相遇,他们掩护着您,才使您的生命有了保障。后来,当我与同学们兴致勃勃地爬泰山归来时,看到您坐在拥挤的家里笑着看着我,您的脸色是那样苍白,说话是那样无力,我呆呆地一连叫了几声“爸爸”,竟不知说什么好。您却转了一个话题:“爬泰山怎么样,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吗?”我连连点头,背过身去擦了擦滚落的泪珠。
爸爸,1963年电影演员程之、冯苗曾向您了解战争年代的故事,并宴请您两次,您担心他们受到牵连,冯苗却说:“侯老,您不必有太多的顾虑,您是什么人,我们心里清楚。”就为他这句话,您曾兴奋地讲了很多遍。“文革”后期,当您得知冯喆在文革初期就被逼自杀时,深为惋惜和痛苦。是相同的命运,相似的品质,使您的心与这位英俊、耿直的《金沙江畔》上的战士的心贴得很近很近。
爸爸,在您的晚年,一次次动情地谈起从年青时起就念佛祈求天下平安的善良的奶奶。奶奶的故事,我已牢记在心。解放前,在国民党还乡团因您是共产党的要人而追捕她时,她翻墙逃跑,摔断了腿,
她和爷爷移居他乡……但她深信:儿子所干的事是使老百姓幸福的事。面对国民党经常在逢年过节变着花样传来的您死去的谣言,她坚强地说:“铁榔头也打不死我的儿子!”而在您1958年挨整时,她和爷爷均已80多岁,一贫如洗地被遣送回乡。火车徐徐开动,您让我们戴上小白太阳帽,站直了身体与爷爷奶奶告别。爸爸,那时,您是不是已经意识到“永别”了呢?奶奶依旧坦然地笑眯眯地招着手,留下了令您回忆的最后的镜头。回乡的几年间,奶奶未向谁要求见上唯一的儿子一面。在她生命垂危时,以棉花充饥,八路的老妈妈成了饿殍。“多么明事理,顾大局的老人啊!”爸爸,您只有这样来评价您深爱着的母亲,我从王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埋你奶奶的大概的那个土坡上,看着满天星,躺了一会儿,叫了声'娘’,希望她老人家地下有知啦"爸爸,您的眼里充溢着泪水,您是觉得对不起奶奶啊!可是,您又是多么百般的无奈啊!
爸爸,记得您每年总在清明节徒步去看望四里山上的烈士们,您不止一次地这样说:“没想到能活到今天,想想那些牺牲的烈士,咱这就很好。什么名誉、地位,都是乱弹琴,当年参加革命,谁也没想到这些。”爸爸,我知道您从不在乎个人得失,可是您蒙受的不白之冤及磨难,如果地下亡灵知晓的话,也会心痛的啊!
爸爸,晚年,您经常哼唱歌曲,除了《救亡歌》、《解放军进行曲》外,您最爱唱的就是岳飞的《满江红》了。爸爸,您知道吗?几年前,我特意查找、背诵了这首词,有时边做饭边跟您吟唱呢。爸爸,让我们现在重温这首词中您最欣赏的一句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句话,使您抒发情怀,使您回忆当年,使您傲对人生,您的浩然正气尽在其中。
爸爸,当香港就要回归时,您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要我到街上去买点庆祝的物品。我买回两个灯笼,一面小的五星红旗和一面小的紫荆花旗,您张罗着把灯笼挂得高高的,把两面旗帜插在华丽的花瓶里,放在地柜的正当中。“中国人受欺凌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您高兴得奋笔直书:“腾飞”。看着这两个苍劲有力,泼墨潇洒的大字,我似大彻大悟,您,这位与辛亥革命同年同月生的近90岁的老人,一生注定要与祖国共荣辱吧!
爸爸,当您患直肠癌并被告知不能动手术后,积极配合放疗。有时您难受至极,只在儿女不在时,大声哼哼一会儿。但当孙子、外甥女来看您时,您总是询问他们的学习情况,有时与他们对说几句英语。一次,您还诙谐地说:我学了几年英语,在关键时候还真用得上了。45年与美国佬谈判时,美方翻译将我说的'侵略’译成'友好往来’,我当即提出了抗议,那位翻译没想到我懂英语,马上改了过来。”“哈哈、哈哈”,孙子外甥们在笑,您也跟着笑,那时,我真的以为爸爸您会康复呢。爸爸,您的坚强的意志,乐观的性格,一直跟随您走完生命之路。
爸爸,在您辞世前4个月,省委审查了您“三反”时的遗留问题,更正了过去的不实之词。至此,您的冤假错案总算可以全部抛在九霄云外了。您激动得打电话告诉那些还健在的为数不多的老同志,轻松得像终于解除了紧箍咒。您颤抖着手点燃了烟卷,您哆嗦着胳膊擎起了酒杯,您仰望青天长舒一口气,您敞开心扉笑泪纵横……啊,爸爸,感谢英明、伟大的党啊,您应该可以泰然自若了吧。
爸爸,在您病危时,还欣慰地说:“我一生清白,去之无憾呀!”是啊,爸爸,前半生打仗,后半生“挨整”,近半个世纪以来,您一直想为自己讨个“清白”,多么简单而又明了的事情,您却费尽周折。您用一生的心血书写了一份完美的答卷,祖国和人民会用天平衡量出它的份量。您的正直无私,永远教育着我们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
爸爸,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您,禁不住热泪盈眶,只觉得心里酸楚楚的,醒来,泪水沾满了枕巾。爸爸,请您再叫一声我的乳名吧,“白白……”我将循着您的召唤,像您一样“留得清白在人间”。
1999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