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和我/王春晓

25022 发表于2023-04-21 13:28:41

写下这个题目,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姥爷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当时只觉得天地为之变色,时间为之停顿,实在无法想象没有姥爷的日子。后来我慢慢发现时间还是一样地过,周围的人与事也在不断变化,但姥爷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永远不会改变。

从小便听许多人讲过姥爷的传奇经历,也曾见过他年轻时潇洒之极的骑马照,但我却很难将一个英勇无畏的斗士与我那睿智而和蔼的姥爷联系起来。小时候,我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与姥爷朝夕相处。大概在我两、三岁时,白天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记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但想来是很难弄的小家伙。因为那时姥姥总是趁单位“工间操”休息时跑回家,处理一下种种家务再回去,而姥爷也只能趁那时看两眼报纸。后来有次家人一起说笑时,姥爷形容我那时的样子说:“当年你躺在小车里睡,一张脸怎么看都只有一个额头。"大家都乐不可支,却在我心中永留下温馨的回忆:一个在睡梦中也有人关爱的小人儿,该是多么的幸福。

然后又长大了些,我天天和表弟在楼下的院子里疯玩。偶尔回家喝水、吃东西时,总看到姥爷烟雾缭绕地埋在沙发里读报。其实他的一生都在关注国家、充实自己。而我们那时不管这些,时常故意在一边制造种种噪音,他充耳不闻。于是便大着胆子潜到沙发背后,突然伸出手去把姥爷的头发拨得七零八落,得手后一路逃,一路胆战心惊地听着背后姥爷的怒吼。那实在是我儿时最为刺激的一种游戏。其实姥爷除了大喝一声把我们吓跑之外,并没有其它的惩罚项目,久之我们也渐渐对这游戏失去了兴趣。当姥爷不看报时,家里仿佛又多了一个小孩子。有时他与我们比赛吃香蕉,看谁吃得最慢。于是他、表弟与我围坐一圈,每人每次尽力只吃一点点儿。我和表弟总是忍不住,大口把香蕉吃下后,再眼巴巴地看着姥爷。我至今记得姥爷在赢得比赛后脸上得意的表情。不过我们一样有甜头--每人又可分到姥爷三分之一的香蕉了。现在想来,在那些儿时的经历中我体会到了什么是宽容与慷慨,而它们是与同龄孩子游戏所得不到的。感谢姥爷无心的赠予,使我也一直乐于以此待人。

再以后,我开始上学,天天忙着上课、做功课、应付考试,还要抽空看课外书、游泳、打球、郊游、看电视,生活空间一下开阔了不少。而姥爷仍是天天在老位置上抽烟读报,那些幼时的游戏便再也没有重温的机会。曾经有一度,在我觉得永远也长不大的青春期,我十分羡慕姥爷的生活状态:多好呀,不用考试写作业,每天随心所欲,报纸看多久都无所谓,也没有什么人在耳边数落,更不用干家务活。真想跟他换换呢!这个念头一直在心中盘桓了很久,直到一次偶然说了出来,使姥爷对我讲起了他的故事。那战争年代一次次出生人死的经历,惊险而刺激,从自己亲人的口中说出,比历史书和小说亲切的多。而和平时期处理日常事务和各种突发事件,又需要高度的练达与智慧。我听得津津有味,从此就时常要求姥爷“再讲一个”。听着故事,我渐渐明白,所谓安享晚年是有代价的:你必须曾经为自己的理想与信念打拼,必须曾做出过一些值得回忆的业绩,还必须心底无私坦坦荡荡地对待每一个人、处理每一件事,然后才可以在孙辈无邪的眼神与好奇的追问之下滔滔不绝,赢得他们的尊敬与爱。

我不知道姥爷是否也羡慕过我的生活,因为我慢慢了解,其实他有一颗年轻的心,永远对世界充满好奇,对知识充满渴求。在我离家上大学之后,每次放假回家见到姥爷,他总要大大地笑一阵,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以致于“见到姥爷的笑脸”也是促使我回家的动力之一。这时我们总是要坐下来好好聊聊的。姥爷会问我很多东西:学校的情况、功课进程、同学相处、城市变化直至途中的旅人、窗外景致以及我的见闻与心得。我一一道来,姥爷也间或插入一段回忆,两相印证,比较今昔之不同。我并不觉得是与长辈说话,须得毕恭毕敬,而象与老友聊天,你一言我一语煞是热闹。有时姥爷会请教我一些问题,大都是最新出现的名词术语,他在报上看到,却不知自己的理解对不对,于是不耻下问。我总是尽量解释,但惭愧的是有时自己也不知道,又有时自以为明白,在姥爷再问三问之下无法自圆其说,只好又去彻底搞清才算。有时姥爷会给我些语重心长的教诲,我不明所以地听着,开始只觉得是泛泛而谈,等静下来再细细一想,恰恰是针对自己当时不足的金玉良言,姥爷用他几十年的经验敏锐地发现并给我指出,这其中包含了对我多么殷切的希望呀!

就这样,我的成长基本上是一帆风顺。大学三年级的春天,我加人了中国共产党,1998年大学毕业后,又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对于这两件事,姥爷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记忆中从未见过他那么舒心的笑容,甚至比我自己还要高兴几分。也许他的一生太多危险与磨难,如今见到孩子们赶上了好时代,一分努力就会有一分回报,的确令他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姥爷的身体一直不错,偶有小病小痛也很快痊愈,于是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幸福日子可以一天天过下去没有尽头。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该来的总是要来。我至今记得最初得知姥爷患癌症时的那种感觉,实在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不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姥爷已经八十七岁高龄了,却让他用什么去抵挡病魔的侵袭?!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凉。一放暑假我便赶回家,姥爷消瘦了不少,但仍是笑着看我走进房间。那时他已做过放射线治疗,病情虽得到控制,但仍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副作用。他没有多说自己的身体,仍是如常地与我说话,我也只能一面回答,一面在心底深恨自己不善于表达感情,千言万语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八月里,姥爷因感冒住院打吊针,我每天去陪床。他一向不喜欢吃药,总觉得那是对自身免疫系统的破坏,打吊针更是极大地限制了个人自由,所以每天上午我们俩一边闲聊,一边盯着药水一滴滴地落。盼到终于打完的那一刻,姥爷欢天喜地的叫我找护士来拔针。打完针,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姥爷轻松起来:搬个凳子坐在病房门口,与经过的左邻右舍打个招呼,寒喧两句。有时扶着我到护士处称一下最新体重,发现又轻了一斤,却说:“现在体重越来越标准了。”一句话令我转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我夺眶而出的泪水。现在想想,我十分十分高兴能有那样一段时间陪伴姥爷,多少减轻了些“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伤心与后悔。

光阴荏苒,我去了又来。当我再度见到姥爷,已是在他最后的病榻前。姥爷瘦了很多,精神也大不如前,只是见到我进来,他的眼里仍流露出些许欣慰。我不想说太多的话,不想在他咳喘交加时增加他的负担。我只是做着我力所能及的事:帮他变换姿势来换取片刻的安适。我想姥爷是明白我的,当我要离开医院时,他握了握我的手。那一刻,有很多东西自我们的掌心流过,他的爱与期望,我的爱与承诺,都在这轻轻而坚定的一握中了。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既然那最后的日子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姥爷,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没有你的日子,让我有足够的冷静去处理纷繁的事务,也让我有足够的智慧去走过以后的人生。

姥爷终是去了,在一个并不太冷的冬日。我却总是无法释怀,总以为哪一天推开门,还能见到我至爱的姥爷。直至五月底的一天,我在学校里自己的小床上午睡,在梦中又回到从前,回到与姥爷交谈欢笑的日子。突然梦醒人去,只剩下我自己留在严酷的现实中,而窗外却传来幼儿园的孩子们庆祝“六.一”的欢声笑语。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生命的轮回,明白了时空的转变,明白了很多很多。

2000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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