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墓志铭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流露的是或咸或淡的情感。
笑容是生活的写照,揭示的是或明或暗的人生。
何 以 为 念——我们的父亲母亲
二O二二年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昆明突然降温,纷纷扰扰的雪花从天而降,顿时,春城银装素裹寒意笼罩。我站在父母曾经住过的老宅客厅里,透过落地窗端详着花园里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支熟悉的老歌在客厅温暖的空气中悠然回荡,“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片片雪花犹如飞舞的蝴蝶,勾起我深深的思念。
今年,正值已离我们而去的父母双亲的百年华诞,于宇宙而言,百年只是瞬间,于个人来说,大部分人的人生都在这百年之内。父母历经近百年的人生历程,在这个农历壬寅年一月廿二的飘雪之日如翩翩蝴蝶飞进了我的“窗口” ……。
壁炉里火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味道,我慢慢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二O一四年献给父母九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和牵手六十八载纪念的《寻踪纪影》,坐到壁炉前父母常坐的沙发上,在二位老人革命生涯的印迹中和平凡生活的时光里沉思追忆。
一百周年,何以为念?幸有《寻踪纪影》。
翻开《寻踪纪影》,再读《生长在心中的情怀》一文,满溢心田的感恩之情再次弥散开来……。
生长在心中的情怀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中,春风一夜间吹绿了大地。
冬去春来,院子里,父亲栽下的樱花、玉兰花、樱桃花、木瓜花竞相争放,姹紫嫣红;花园里,绿树成荫,红绿相间,空气中弥漫着春暖花开的芬芳。春风吹拂,花瓣随轻风在空中飞舞,我的思绪随着飘舞的花瓣回到了那一年。也是大地回春,也是花开花落……
二O一三年春节,我回天津看望父母并共度新春佳节。期间,姐姐吴岳告知我父母的影集《寻踪记影》(暂定名)已完成,让我抽空与丁凡一阿姨联系。
在与丁阿姨交换了意见并征得同意之后,我把初步成型的《寻踪记影》带回昆明重新整理,意把这本影集编得更有可读性、可观性,更具收藏价值。
整整一年,在沈林、赵红斌,刘朝辉等众多亲朋好友的全力帮助下,前后共修改了八稿,终于在来年父亲节前夕印刷成册。
感谢丁凡一阿姨不畏辛劳,倾注全力,为《寻踪纪影》的最终付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感谢来新夏教授为《寻踪纪影》作序,使其铭刻上深深的历史烙印。
感谢赵浩如先生为父母的影集题写书名,使其风骨犹存。
感谢薛进文、王寒松两位书记和魏盛唐、张勇等好友欣然命笔,撰写文章;而《寻踪纪影》由“记”改“纪”,一字之改,使这本影集变得更加意义深远。
感谢亮彩印务,是他们的精湛技艺和细致追求,使《寻踪纪影》变得更加美轮美奂。
感谢众多亲朋好友奔波出力,出谋划策,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和建议,使家风和情感得以延伸,使《寻踪纪影》更具收藏价值。
最后要感谢朝辉和他的团队,是他们成就了《寻踪纪影》的今天;是他们使其更具厚重感;是他们的无私付出,使我们全家的愿望得以成真;是他们对艺术创作的精益求精,赋予了这本影集鲜活的生命,让《寻踪纪影》成为唯一。
是啊,《寻踪纪影》中父亲的身姿栩栩如生而微笑始终,故事跌宕起伏却平凡多彩。所有这一切,除了母亲的陪伴呵护及家庭的温馨外,还有那些在父亲身边工作却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正是他们的全力相助,有时还要承受委屈和不解,才成就了父亲光荣的昨天,才有了父亲安稳的晚年。
他们有的是我们的兄长,有的是我们的弟兄,有的甚至比兄弟还亲。他们是:邵琪伟、李灿光、张式琪、葛青生、魏盛唐、余东、何平、陈文、李冲海、刘怀山、张勇、胡伟、吴泽生、孙立华、洪利平、刘建。长期和我们朝夕相处,他们已经和我们这个大家庭融为一体,他们永远是我们的家里人。
在父亲生活的时代,他的一生,正是所有人、事、物的种种参与,才会如此丰厚跌宕而无憾。
与 爱 相 随
父亲李原,原名岳殿陞,一九二二年六月生于山东省平原县。
母亲吴舫,原名吴凤真,一九二二年八月生于安徽省贵池县。
一个山东人,一个安徽人,命运使他们走到了一起,缘分使他们结为伉俪,爱使他们相伴终生。同龄、同窗、同路、同生死、共患难,他们携手走过的一生,让我们看到了爱与被爱的真谛。
父亲对母亲的爱是埋于心底,寓于无形之中的一种深情。父亲脾气急躁,常因小事发脾气,母亲因此认为父亲对她不好,对她没有感情。其实父亲对母亲的爱只有我们子女作为旁观者才看得真切。
母亲病了,父亲像热锅上的蚂蚁,忙着给母亲找医生,并催促母亲看病、吃药、打针;母亲年轻时身体较弱,每天工作到深夜才回家,父亲心疼母亲,便想方设法弄些市面上难寻的“滋补品”给母亲补养身体;家里保姆走了,父亲四处托人找保姆,新保姆来了,父亲一再叮嘱要照顾好母亲,主要以母亲的口味做好一日三餐,按母亲的要求做好家务;男儿有泪不轻弹,四十多岁时,母亲做子宫全切手术,父亲放下工作守在母亲病床前,看到母亲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父亲暗然神伤,独自落泪。
细微之处,处处显见父亲对母亲的爱,就像一瓶老酒,醇厚却不醉人;就像一壶春茶,色淡却满口留香;就像一首情诗,韵足而情意绵绵。
母亲对父亲的爱是直截了当、毫不掩饰的,甚至有些许霸道。
自从退出工作岗位后,母亲没有了任何羁绊,把心思全部放到了家庭生活上,对父亲的起居生活照顾得更加无微不至。每天吃什么,吃多少,母亲都要一一过问、严格把关,令父亲“苦不堪言”,还得欣然接受。父亲贪嘴,特别爱吃肉类,对新闻路篆新农贸市场卖的粉蒸肉独好一口,常常趁生病住院时让秘书到市场买来悄悄在病房大吃一顿,然后把“战场”打扫干净,防止母亲突击检查。
母亲不但在生活上对父亲关怀备至,思想上也常给父亲上“紧箍咒”。父亲不只一次给我们说过,五、六十年代的运动搞得人人自危,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母亲却给父亲上“政治课”,让父亲认清形势,尽早查找问题。
由于母亲谨慎的处世原则,才使得岳家驶得了“万年船”。母亲对父亲的爱就像一幅山水画,洗去铅华雕饰,留下清新自然。
年轻时,父母你恩我爱,老了以后争吵时有发生,如同电影“激情燃烧的岁月”之岳家版,我们常为之提心吊胆,伤透脑筋,而父母却视之为生活的调味品,不亦乐乎。
记得有一次,八十多岁的父母为一点小事争吵不休,继而升级到母亲扬言要到新西兰投奔儿子,父亲也一气之下买机票让秘书陪着一走了之,到宁夏内蒙散心去了。父亲的举动迫使母亲“缴械投降”,不但新西兰没去成,反而也要买张机票去追父亲。未果,只能三天两头给父亲打电话嘘寒问暖,关心之情溢于言表。父亲终于回昆,二老在家门口相拥而泣,令我们所有在场的人为之动容。
父母高寿实无秘诀,就一条,心结不过夜,一笑泯恩怨。父亲是个急脾气,一点就着,母亲看似温和,但却很执拗。更多时候是母亲点火拱火,事后又把责任推到父亲身上。我看不过去,常为父亲打抱不平,结果却是两头都不落好。随着他们年事渐高,吵架的烈度似乎有所升级,搞得我每天心烦意乱,疲惫不堪,竟昏头昏脑地动员二老离婚单过,免得儿孙受罪。而当单位老干局来人调解,二老却破涕为笑,相拥而去,搞得我灰头土脸,无言以对。我常常无奈地调侃二老:“再这样下去,我们小的恐怕都活不过您们老的啰”。
其实,吵架不过是他们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不管白天吵的再厉害,晚饭后,小区院子里总能见到二老相携的身影。
生活中点滴相望,岁月里儿女情长,他们的平凡世界中总蕴藏着只有他们专享的情深谊长。
笑 容
屋外寒风瑟瑟,屋内暖意洋洋,我翻看着《寻踪纪影》,在父母的往事中游历……。
《寻踪纪影》记载了父母革命一生的步伐;展示了他们一路走来的历程;留下了他们人生岁月的印记;保存了他们平凡生活的记忆;同时也记录了他们的恩爱有加。
影集中的父母总是相拥着,总是相互欣赏着,总是互相依恋着,在爱与被爱中微笑着天长地久。
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的开心灿烂,那样的明朗温情,那样的朴实真诚,那样的和蔼慈祥。如花香,使人痴迷;如甘醇,使人沉醉。那笑容折射了他们的人生——痛,但充满希望;那笑容发自内心,毫不做作,也绝不掩饰。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流露的是或咸或淡的情感,笑容是生活的写照,揭示的是或明或暗的人生。
父亲平时不苟言笑,很少看到他大笑或笑得失态。也许是那个时代赋予他们的担子太重;也许是那个年代政治空气太过凝重;也许是他们那代人的经历比较坎坷;或许,他们也会在镜头后面偷偷地乐一乐。不管怎样,从照片中可以看到父亲的脸上透出的更多是刚毅与不屈,只有与母亲在一起时,他才会露出会心的一笑。随着时光荏苒,斗转星移,离休后的父亲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时的他,脸上的笑容多了,那笑容更包容、朴实、温情、慈祥。
母亲平时就爱笑,有时抿着嘴笑,有时拍着手笑,有时哈哈大笑,有时笑得眼泪挂在了脸上,有时则笑得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记得有一次,父亲不知何故在饭桌上大发脾气,连筷子都摔到了一边,家里的空气顿时降到冰点,孙辈们都吓得躲到大人身后,如同小白兔见到了大灰狼。突然,母亲指着黑着脸的父亲,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父亲以为脸上有什么东西,极不情愿地用手在嘴边乱扫。这一扫,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母亲更是拍着手大笑,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孙辈们虽莫名其妙却也随之笑得手舞足蹈,不知缘由的父亲咧着嘴也笑了起来。云开雾散,一场危机就这样被母亲的笑化解了。
母亲的笑容融合了爱的魅力,宛如冬日里那一束束洒向大地的阳光,洒落在生活里的每个角落,温暖着我们的心扉,让生活更有乐趣。而父亲的笑容就像炎炎沙漠中的一汪清泉,给予我们甘露般的滋润。
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
“父者,子之天也。”在男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不外乎扮演好两个角色,一是男人,二是父亲 。名也好,利也罢,一切皆过眼烟云。
每个人都有父亲,我心中的父亲永远如大山般伟岸。看着《寻踪纪影》中父亲生活、工作及革命历程的影像,父亲的故事点点滴滴如泉水般涓涓而涌。人说往事如烟,而父亲的往事并未如烟。
记得我五岁那年,全家随父亲前往鹤庆,当时正值大跃进人民公社时期,父母抛家舍子,带领鹤庆县干部群众战天斗地,我们基本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时任文山地委书记的父亲作为当地最大的走资派,首当其冲受到冲击,母亲也受牵连遭到批斗,姐姐、弟弟和我都未能幸免于难。姐姐最惨,父母挨批斗,小小年纪的她便被拉去陪斗,还被造反派剃了个阴阳头。那年我们姐弟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一个仅十岁。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们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四分五裂。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下放五七干校,两个哥哥在保山插队,姐姐到农村当知青,跟随我们家近十年的大妈也吓得回昆明投靠女儿,家里只剩下我和弟弟相依为命。
自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到了五七干校,我们就很难见到父母,每当到了规定的探视时间,我都要走很远的路到五七干校探望,而母亲总是让我先到关押父亲的地方看完父亲后,再把父亲的近况告诉她,她才能安心。
我和弟弟想父亲,还有一个机会可以看到他,那就是在各种公共场合的批斗会上,父亲的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头上戴着高帽子,左右两个红卫兵把他押成“喷气式”,台下的群众群情激奋,打倒李原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响彻云霄,那阵势让我又害怕,又心酸,又忿恨。批斗会后,父亲还要被押着打扫批斗会场的卫生,我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凝望着父亲劳作的背影,眼眶充满泪水,牙齿咬破嘴唇……。
十年浩劫,父亲身陷囹圄,遭遇到惨无人道的无情斗争,身心受到极其严重的摧残,但他的斗志从未消退,追求真理的信念从未丧失。每当造反派要他低头认罪,或揭发同党,他都拒不认罪,从不出卖同志,因而引来了更加无情的批斗和殴打。也就是在此时,父亲的身影在我心中渐渐矗立起来——他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刚毅,那样的坚不可摧,就象一座山,不,就是一座山。
父亲坚强的性格影响并激励着我们,十三岁的我带着弟弟自己做饭,上山劈柴,下河捞沙,走二十多里地挑煤,自己照顾自己,在艰难的生活中磨练自己的意志。
一九七一年三月,父亲还未“解放”,我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选拔到省体委当了运动员。
一九七二年春的一天,我和父亲及全家在昆明不期而遇,父亲从“牛棚”“解放”后途经昆明,准备到大理州赴任州委副书记。“解放”后的父亲虽然脸上挂满沧桑,但身板依然像个战士般挺拔。相见不易别亦难,我们父子仅在昆匆匆一见,父亲便又奔赴新的“战场”。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一个打不倒的父亲形象屹立在我眼前,我的心中充满崇敬。
多年后,我渐渐明白,父亲对孩子的影响力的大小主要取决于三个因素:一是人格魅力,二是社会担当,三是家庭责任。
父亲的人格魅力源自于山东人豪爽、仗义、直率的个性,燕京大学的教育培养了他睿智敏锐的思维,一九三九年加入共产党的革命经历,练就了他心胸开阔、敢作敢为、成熟实干、为人谦和的风格,但又因他“不谙世故啃死理”的秉性,为后来被迫离开云南出走天津埋下了祸根。
一九七五年,父亲调回昆明,历任省委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省委常委兼秘书长,一九八O年初调任省委常委兼昆明市委书记。也就是在此时,父亲与时任省委主要领导在路线、方针、政策等重大认识问题上产生分歧,为坚持原则多次在省委常委会上直抒己见。父亲耿直、豪放的个性再次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差点葬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一九八三年十月,父亲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离开了生活工作长达三十四年的第二故乡云南,调到天津南开大学任党委书记。从此,好不容易团聚在一起的大家庭,再一次分崩离析,三十年间天各一方——父母在天津孤独地度过晚年,大哥和我留守昆明,二哥一家于八十年代末期去了深圳,姐姐因姐夫工作调动定居北京,弟弟一家九十年代远赴新西兰。
一九八三年十月四日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
这天,昆明南窑火车站人头攒动,二百多名父母亲的战友、朋友、同志、同事、亲友顶着各种压力,自发到车站为父母送行,那个悲壮的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的眼前又出现父母亲站在车厢门前与送行者告别的情景:父亲那红肿而饱噙泪水的双眼,充满着对云南的眷念,对送行人的感激,对朋党小人的憎恶,对……;母亲哭了一场又一场,她舍不得共同战斗过的同志和战友,舍不得四季如春的昆明,舍不得忍痛抛下的孩子们,舍不得……。是啊,在云南生活战斗了三十多年,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四处都洒下了他们辛勤的汗水。那泪是感情的结晶,是痛苦的爆发。母亲频频摆手,父亲连连作揖,这是对这片土地的告别,对送行人的谢意。列车在徐徐向前,他们走了,他们真的走了。我用双手捂住双眼,热泪又一次从指缝中溢出,滴在那坚实的大地上……”。
这是十月四日那天我在日记中留下的送别场面,这样的送别场面在云南实不多见,它是父亲人格魅力和为人的真实写照。
我常常总结父亲在官场的落寞为“小不忍则乱大谋”,但每当回想起当年送别父亲时的悲壮场面,我才真正明白为人比做官更为重要的道理。
此后,我常在梦中梦见父亲,梦见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一觉醒来甜苦梦,不知天南地北;初尝人间酸辣辛,才晓世态炎凉”。这是我在父亲走后写在日记中的一点感慨,它既是当时政治生活的“晴雨表”,也是留在昆明孩子们的生活写照。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云南日报》刊登了父亲名为《别春城》的两首小诗:“南国三十四年间,回首云岭万重山;春城秋末北国去,笑迎寒暑几时还”。“志大才疏老不闲,拜别高原下平原;品尝虾蟹饮滦水,垂钓海河胜浅滩”。父亲在这两首诗中不仅抒发了对云南山山水水的眷念和“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孤寂之情,同时表达了他“任凭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坚强信念。
父亲的铁骨诤言跃然纸上,父亲刚直不阿的风骨在字里行间跳跃……听到父亲的心声,我思绪万千,激动不已,当时就拙和一首《盼春归》,自称“七律”,与父共勉:“三十四载绿由黄,秋风习习倍感凉;人去屋空梦依稀,不知翘楚几时还?几时还,几时还,腊月梅花堪称王;重雾浓霜终有时,绽红笑脸报春暖”。
按家谱,父亲是殿字辈,原名岳殿陞,我们这一辈应为清字辈,但父亲参加革命后把老祖宗的这点东西都革掉了。父亲给我们哥四个起名为虎、雷、刚、武,从给孩子起名上,也可以看出父亲刚烈的性格和对后代的希冀。虎——虎头燕颌,雷——雷奔云谲,刚——刚肠嫉恶,武——威武不屈。我们家就一个女儿,起名吴岳,父母姓氏的组合,彰显父母永结同心的决心。
我在家排行老四,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时间相对较长,对父亲最为了解。
父亲工作上勤奋严谨,为人却谦和厚道;干起工作来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生活中却喜欢栽花种树、游泳照像;一日三餐没什么讲究,却对咖啡情有独钟;对孩子们要求甚严,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却关怀备至。
其实父亲表面对我们要求近乎苛刻,内心却充满了慈爱。冰心曾说过:“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爱了”。
为了大哥,父亲曾悄悄流泪,夜不能寐;为了我和弟弟,父亲曾委曲求全,四处奔走;为了女儿,父亲曾托人说情,给予关照。但无论怎样,父亲都未曾突破心中的底线。
为了母亲(母亲实在不习惯北方生活),也为了父亲人生最后的心愿——完成他的两本著作《只唯实——阎红彦上将往事追踪》和《云岭三十年——五任省委第一书记沉浮祭》,父亲向组织申请离休回云南,得到中央批准,于二OOO年回到了阔别十七年的第二故乡。此时,父亲已七十八岁高龄。
没想到,为了这两本书,父亲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热情,最后因大脑缺氧和心肌缺血,加上心力交瘁,身心受损,不得不再次离开他深爱的这片热土,于二OO七年携母亲重返天津,那年父母亲双双八十五岁。
一九九O年至二OOO年,我陪父母在天津呆了十年,那十年是父亲心情比较舒畅的十年。
快离开天津时,《只唯实》已快脱稿,《云岭三十年》已有了一个雏形,此书以云南五任省委书记为主线,以历史事件为基础,描写父亲在他们身边工作时的所见所闻。因该书涉及到的人物较为敏感,很多人都劝他放弃,包括父亲最亲近的战友和同志,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也劝他休笔,好好颐养天年,但父亲执意要写,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之气概,谁劝也没用。
二OOO年至二OO七年间,我又见到年轻时拼命三郎般的父亲,除了吃饭睡觉,父亲不是与人谈话就是伏案疾书,有时情绪高昂,有时沉闷寡言;有时气不忿儿,有时哼哼国粹;有时与人交谈一天,有时一天闭门不出;有时和人高声争辩,有时与友窃窃私语;有时到省委党史办查阅资料,有时故地重游寻找灵感。这,就是我们的父亲,为了自己的理想、信念,哪怕耗尽最后一点点心力也在所不惜。父亲记忆力超强,观察事物敏锐,有较强的文字功底,这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很大帮助,遗憾的是,因种种原因《云岭三十年》未能出版,只印出了三十套样书作为史料。父亲为此书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已无力再为出版而拼搏了。
二O一三年春节,当我再次回到父母身边与他们团聚,我眼中的父亲已风烛残年,看着父亲牵着母亲一步一挪的模样,我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风度翩翩的父亲已变成一个平凡的老人,平凡得让人几乎忘记了他曾经的辉煌与失落,曾经的血泪与辛酸。看着父亲日见佝偻的背影,心中不禁隐隐作痛,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现实,与死亡相比,“老”是一种更能体现时间残酷的漫长过程。我想这样也好,永远不服输的父亲终于可以歇歇脚了,其实我又错了。
父亲没有退缩,没有服老,他的心仍然年轻。在家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看到父亲每天坚持锻炼身体,与疾病和衰老顽强斗争着;每天坚持读书看报,关注着国家的发展和前途。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父亲喜爱登山游泳,所到之处,登山川五岳,游大江湖海,以此陶冶自己的情操。父亲一生酷爱游泳,闲暇之余,常到附近的游泳馆过瘾。为了不麻烦身边的工作人员,七十多岁的父亲依然骑自行车到几公里外的天津游泳馆游泳锻炼,只因一次偶发事故,差点儿被公交车撞翻,才被母亲叫停,改为坐车前往。七十三岁那年,父亲骑马登上鸡足山顶峰一览众山。七十六岁时,父亲登上华山,摸黑下山时,差点儿失足落谷,惊得随行人员一身冷汗,父亲却谈笑风生,泰然处之。
父亲对云南的卤饵丝、稀豆粉油条、乳饼、油鸡枞等甚为喜爱,常给我们念叨他年轻时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那是一九五0年南下云南刚到昆明,父亲年轻气盛,与同事打赌吃卤饵丝,每人各吃了七碗,父亲吃完便回屋呼呼大睡,那同事却被撑得一晚上在屋外数星星。
从我记事开始,就知道父亲爱书。记得父亲调文山州工作,全家行李没几件,光书就装了好几箱。随着不断的搬家迁移和时代的变迁,父亲书房的书也是买了丢,丢了买,不断充实又不断变化。六七十年代,父亲书房的书架上主要放着全套马、恩、列、毛精装本和平装本全集以及《资本论》、《鲁迅全集》鲁迅全集等革命书籍。粉碎四人帮后,父亲书房书架上的书也随之丰富起来,除了革命书籍外,《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复活》、《名利场》、《死魂灵》等畅销书,《红与黑》、《悲惨世界》、《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等世界名著,《资治通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史记》等历史书籍,《辞海》、《辞源》等工具书也出现在书架上,同时,《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及一些畅销小说如《艳阳天》、《围城》、《子夜》等也在父亲的购书单上。文革后期父亲享有特供商品,书籍也在此列,除了买一些日常商品外,父亲更多的就是买书,每次都要买一大摞回来,然后由我登记造册,依次放在书架上,供家庭成员借阅。由于我管理不善,很多书借出去后没有追还,许多书流失在外,收回来的也已残破不全,许多好书也随着岁月的流失和家庭的搬迁而丢失,但父亲给我们留下了比书还珍贵的东西——精神。
母亲——往事随想
父亲的一生虽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和不如意,但却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来自于身边有个与他一生细水长流把风景看透的女人,她就是我们的母亲。
母亲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们那一代人对信仰的追求,是我们后人无法企及的。
“文革”中,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大手术刚出院,拖着病弱的身子也被拉去陪斗挨打无数,身心遭受严重摧残。平反后,她无怨无悔,又积极投身到火热的革命事业中,以饱满的热情践行着自己的誓言。
母亲性格温和但十分固执,对原则问题从不让步,离休前如此,离休后更是如此。离休后母亲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玩纸牌和打麻将,每每子女回家陪伴,都会陪她乐一乐,但决不允许沾一分钱。因为不会变通和迎合,老朋友调侃她为“老古板”,我们在背后称她为“马列主义老太太”。
在广播局和电视台当领导时,母亲视工作如命,白加黑,六加一是家常便饭,连父亲对此都十分有意见却又无奈之。
那个年代,加薪晋级十分不易,母亲总是让了又让,到离休时才发现吃了“大亏”,她却一笑了之,不以为然。
家庭生活中,母亲俨然一个“纪委书记”,生活中对家人关爱有加,思想上却警钟长鸣,对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深恶痛绝,要求我们无论工作或生活都要循规蹈矩,决不允许越雷池半步,因而常常因不理解而“小题大做”,搞得我们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母亲对父亲身边的工作人员或保姆十分大方,有时“一掷千金”,但却对父亲的开支严加控制,近乎“吝啬”。说来十分有意思,父亲从来没见过存折长得什么样,年轻时并不在乎,老了对钱也在乎起来,闹了几次“革命”,都被母亲“镇压”了。
母亲非常好客,每每有亲朋好友到家中做客,桌上必备鸡鸭鱼肉,但却对生活中的一度电、一滴水“斤斤计较”。记得那年汶川地震,母亲守在电视机前哭了一次又一次,除了按组织要求捐款外,每哭一次,就捐款一次,捐款一次才心安一次。
母亲对云南的土特产、风味小吃十分偏爱,每当回天津探亲,我们都要带上各种各样的土特产品和时鲜蔬菜,其中米线必不可少,母亲见到那碗放了少许韭菜和豌豆尖的鸡汤米线像个孩子般拍手欢呼的模样,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母亲是南方人,每顿饭蔬菜肉类必备,但她自己只吃一点点,肉基本不碰,却常常把最好的肉菜夹到父亲的碗里。在母亲的生活词典里,永远只有丈夫和孩子,只是没有她自己。
可以说,父亲的人生已完美谢幕,他的完美不在于功成名就、子女孝顺,而在于他活在了许多人的心中。母亲虽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伟绩,她总是做着那些看似默默无闻的“小事”,却处处显露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她就像一个舵手,保证岳家舟不会偏离航线。
父爱如山,母爱如水。这就是我们的父亲母亲,这就是他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虽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有点儿揭短之嫌,然而,这确是他们看似不平凡一生中的平凡生活。他们也有七情六欲,儿女情长,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未马首是瞻和屈从。正如父亲八十五岁留言中所表达的那样:“少小离家终未还,风狂雨暴老不闲,不暗世故啃死理,未料家人受牵连。一身傲骨折未断,两行血泪洒江天,身后化灰埋树下,绿叶红花飘人间。”
二O一五年三月十五日,父亲在天津去世,享年九十三岁;二O一六年二月二十六日,母亲去世,享年九十四岁。虽然他们都未等到一百周岁华诞,也未等到他们的白金婚庆典,但他们都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两袖清风赴黄泉”。
他们的一生,曾经轰轰烈烈过,曾经激情燃烧过,曾经努力奋斗过,曾经被辱受屈过,曾经波澜起伏过,也曾经雨雪风霜过……不管怎样,笑对人生是他们的终极法宝。
九十余载的人生岁月,六十九年的携手情牵,相濡以沫爱如歌,风雨坎坷永相随,磕磕绊绊终不悔,平平淡淡才是真。从莽撞少年到白发苍苍,从红颜知己到情合意恰,他们默默地牵着对方的手,慢慢地一起相偎到老。他们是青年时代的爱人,中年时代的伴侣,暮年时代的守护,我们后辈的楷模。
在父母离开我们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每当翻看《寻踪纪影》,父母的音容笑貌便浮现眼前,记忆的闸门依次打开,思念之情在心底越回味越浓烈……
屋外的雪花依然纷纷扰扰,客厅壁炉里的火光依然闪烁,百岁的父母笑意盈盈地与我们一起围坐,谈笑风生,嘘寒问暖,其乐融融,温馨之爱继续传承,我们的人生也被点燃并受益无穷。
百年光阴,弹指之间,作为儿女的我们,虽已苍颜皓首,两鬓苍苍,但我们将以二老的清风和傲骨为荣,以能做他们的子女为幸,永远用心爱他们,怀念他们。
最最亲爱的百岁爸妈,您们的儿女永远祝福您们并与您们同在。永远爱您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