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神志清醒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家老乡的床上。部队走了,把我寄放在这儿了。我又惊又急,便挣扎着想爬起来追赶队伍,可是伤口剧烈疼痛使我浑身无力,动弹不得。那位老乡劝我留下好好养伤,但我归队心切,一个心眼只想着追赶队伍。老乡被我感动了,他背着我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泗渡追上了部队。
归队后,我被送进团卫生队。由于当时形势紧迫,领导又动员我留在当地治疗,我死活也不答应,我说:“我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说啥也不离开部队。”领导上看我态度这样坚决,终于同意我随队行动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卫生队指导员带着一个小看护兵来到我的跟前。指导员对我说:“部队要出发了,这个看护兵跟你一道走,路上由他照顾你。”我感激地紧紧握住指导员的手,连连道谢。“邱排长,吃饭Ⅱ巴,吃了饭好赶路。”那个满口福建话、还带点童音的小看护兵含着笑,把一茶缸热饭递给我。我不禁仔细地打量起他来。
看来,他顶多只有十五六岁,一张挂满了笑容的小脸蛋上带着稚气,上身穿着一件旧的蓝军装,下身穿着一条大约是打土豪分来的黑裤子,绑腿打得紧紧的,一顶褪了色的八角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浑身上下,干净利落。看着他那机灵样,就招人喜欢。
我打量他,他也在用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打量我。我高兴地一把揽过他说:“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李古佬。”“哪里人?”“福建清流。”“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就……就我一个。”古佬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无意中竟触起了他的伤心事,后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不一会儿,古佬又笑了,他抬起头对我说:“排长,饭快凉了,快吃啊。”“对,对,吃了好赶路。”我总算下了“台阶”。“你在哪里负伤的?”他好奇地问我。我说:“为掩护主力再占遵义,我们在娄山关打阻击时受伤的。”他以同情的眼光看看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部队出发了,一个连接着一个连地隐进灰蒙蒙的晨雾里。回到部队的喜悦,使我觉得身上长出不少的力气,我慢慢站起身来说:“古佬,你帮我弄根木棍来,咱们好上路。”李古佬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说:“能行?还是我来背你走,我能背得动,真的。”
说着,他就要来背我。我连忙推开他说:“我能走,只要有根木棍就行。”李古佬仍固执地坚持要背我走,我见说不服他,就一屁股坐下,装着生气的样子说:“你不搞根木棍来,咱们都别走!”李古佬一看拗不过我,只好给我找来一根木棍。我咬着牙,拄着木棍上路了。李古佬在一边用劲搀着我。这个机灵的小鬼很有办法,一边走一边和我聊天、逗笑。别看他人小,可装了一肚子的笑话,他说得绘声绘色,有时逗得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用这个办法来分散我对伤口的注意力,开始还挺灵,我们居然走出了好几里路。可是,慢慢地这个办法不灵了,我每迈一步,伤口就钻心般地疼一阵,直疼得我浑身像火烧火燎那样,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歇一会儿吧。”李古佬心疼地把我扶到一条土埂上坐下休息。
他轻轻地用双手在我伤口周围揉着,一直揉到我缓过劲来。我担心跟部队落得太远,又拄起木棍站起来想走。李古佬很快地蹲到我跟前说:“来,我背你走!”他的话里含着命令的语气,俨然似一个指挥员在下达命令。
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又小又瘦,哪受得了哇!我执意不肯,他板起脸,撅着嘴说:“现在你是我的伤员,你得听我的!”他不容分说,夺过木棍,背起我就走。趴在他瘦弱的身架上,我心里就像滚动的开水一样翻腾起来。
在战场上负伤,我没流过泪,这时却止不住轻声啜泣起来。李古佬听到我的啜泣,笑呵呵地说:“我不很好吗,你怎么啦?”他笑声里夹着沉重的喘息,笑得多勉强、多吃力啊!我哽咽着说:“古佬,你对我这样好,叫我怎么感谢你!”“照顾你是领导上交给我的任务,也是我对同志应尽的责任。没得谢,没得谢。”他连声地说。渐渐地,他的呼吸越来越紧、越来越粗,脚步也越来越不稳,成串的汗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突然,他一脚踩空,险些摔倒,我顺势溜下来。
他连忙回身扶住我,惊恐地问:“碰到伤IZl了没有?”望着他那汗水直流的脸庞,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猛地紧紧搂住他,用衣袖为他揩去额上的汗水。他亲昵地靠在我的身上,仰起脸,笑了。铅灰色的暮霭慢慢地从山坳里升腾起来。
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今天能赶上部队吗?正想着,前面的山冈上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影,我连忙招呼李古佬一起躲到茅草丛里隐蔽起来。等那几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打头的是卫生队指导员。原来他在部队宿营后,又带着几个同志来接我们。他们轮流背着我,很快就到了宿营地。
一天下午,我们走得口干舌燥,我不时地舔着干得发裂的嘴唇,直想喝水。可我不想再麻烦古佬,再大的困难,我也必须克服。李古佬察觉了,他对我说:“排长,我去弄点水来。”说着,便径自走了,还没两分钟,他便神色紧张地跑回来说:“排长,有敌人!”话未落音,就传来“啪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声。这么近,仿佛子弹就从头顶上飞过似的。我急忙拉了李古佬一把说:“快转移!”路被敌人封锁了,我们只能爬山钻林,绕道而行。李古佬见我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执意要背我走。
我怎么能同意呢?我咬着牙,拄着拐杖,李古佬搀扶着我,沿着山民砍伐的小径,朝着部队前进的西南方向,艰难地走着。爬过一段山坡,经过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山林显得更加荒凉了。小路被杂枝枯叶覆盖着,只能隐隐约约猜测出哪里是路的痕迹。我们跌跌撞撞地、顽强地向前走着、走着……
夜幕终于吞噬了山峰、树林、峡谷和时隐时现的小路,天也像一口黑锅似的扣下来了,只有四面的天角上还隐隐有些亮光。我们在树林和荆棘丛中转着,最后连东南西北也无法分辨了。
我们面面相觑:糟了,迷路了。一天的紧张劳累,我又饥又渴、又乏又困,伤口一阵阵疼痛起来,疼得我嘴唇都咬出血来了,我竭力忍着不让李古佬知道。在掉队和伤痛的双重痛苦中,我想了很多。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我是个负伤的人,就是牺牲了,死在这荒凉的山林里,也绝不能连累李古佬。
“古佬,我走不了啦,你还年轻,还能为革命多干工作,天亮后,你自己走吧,找部队去,别管我,我自己想办法。”李古佬哭了,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哭得那么伤心。他哽咽着说:“排长,都怪我不好,没经验,迷了路,你批评我、骂我都行,可我不能离开你。只要我死不了,就一定要和你一起走出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离开你。”不管我怎么劝说,甚至板起面孔命令他离开,都不管用。我越说,他哭得越伤心,我只好改变主意。
迷了路,我们不敢再走了,便决定在这片树林里过夜。李古佬折树枝,拔茅草,在一棵大树下给我铺了一个地铺,照顾我躺下。我把身子挪了挪,让出块地方,对古佬说:“你也来躺躺。”李古佬手持木棍,挨着我坐下,不时警惕地向四周观望。“古佬,你睡吧,累了一天了。
我睡觉很轻,一有动静马上就会醒。你睡吧。”“不,你睡吧!”他执拗地坐着,看都不看我一眼。风在山林里呼啸着,我感到冷,冷得像是要麻木了,全身不停地颤抖。我迷迷糊糊地觉得古佬像是拿着什么东西盖在我的身上,逐渐我感到暖和了,我想坐起来看看身上是什么,可是全身像被绳子捆住了似的,眼皮沉重得睁不开。蒙陇中,我终于睡着了。“哗哗”的大雨把我浇醒了。
天仍然是黑漆漆的,风雨摇撼着山林,发出了万马奔腾般的响声。我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李古佬把他的棉袄紧紧地裹在我的身上,上面还盖了一块旧油布。在雨中,我看见他站在树下,浑身被浇得精湿。
我连忙站了起来,把棉袄和油布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李古佬固执地又推了过来。他浑身冷得发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排长,我年轻,不要……紧,你捂着点……别让伤口……受凉。”我又推了过去,他又更坚决地推了过来。我们索性倚着大树,互相搂抱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抵御着雨夜的寒冷……雨终于渐渐小了,天也渐渐亮了。李古佬试着想点起火煮点热粥,顺便烤烤衣服,可是几次努力都失败了。他失望地飞起一脚把湿柴草踢开。
没奈何,只好去打了点山泉水,抓了把炒米,拌了拌,给我送过来。我笑着对他说:“一把炒米,一口泉水,吃得更来劲。来,古佬,一起吃!”李古佬连忙摆了摆手说:“我吃过了。”
好像怕我不相信似的,又补充说:“真的,我去打水的路上就吃了。”我怀疑地打量着他:“真的吃过了?”李古佬显得稚气十足地拍拍肚子说:“我不骗你!”“你到底吃了什么,怎么嘴巴发绿?”李古佬猛地一愣,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嘴。随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嘿,刚才我发现一丛野果,就摘了一把尝尝,嘻嘻。”我要他再吃一点,他拒绝了,低着头坐在一边整理他那个可怜的小药包。等我吃完了,他走过来说:“排长,换换药吧,换了药,好上路。”
他动手揭开我左胸脯上的纱布,由于被树桩碰了一下,又淋了雨,伤口溃烂了。墨黑墨黑的烂肉渗出脓血。李古佬用纱布擦去脓血,一阵钻心的疼痛像刀子在我的心中刮着,我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了。
他停下了问我:“排长,很疼吗?”“不,你上药。三国时有个关公,一面刮骨疗毒,一面下着棋。我是个共产党员,这么点疼痛,还受得住……”上完药,包扎好伤口,我偷偷地拭去额上的冷汗。
“排长,你真坚强,我也要做这么坚强的人。”“古佬,你会比我更坚强的!”我们寻路下山了。这里的山路净是黄土路,本来就坎坷难行,大雨过后一片泥泞,溜滑溜滑的,就更难走了。
李古佬为背我、搀我,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上下尽是泥浆,像个泥人。上坡时,我们离开道路,抓住茅草往上爬,下坡时,他抱住我往下滑。两个昼夜过去了,在第三天下午,终于找到了指导员告诉我们的宿营地。可是,我们来得太晚了,部队早就走了。
由于敌人的欺骗宣传,这里的老百姓逃得光光的,村子里一片凄凉。李古佬把我扶进一个空房里休息,他在门外架火煮米粥去了。过了很久,他还没有回来,我有些放心不下,便拄着拐棍出去找他。
火在烧着,可茶缸里却一粒米也没有。这时,我听到村口的小溪边有砸石头的响声,等我赶到村头一看,原来是李古佬。他正从稻草上一粒一粒地掐没打干净的谷粒。掐下来,就用石头砸,再把砸出的米粒,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干粮袋里。才几天的时间,他显得更瘦了,眼窝深深地陷进去,脸色蜡黄。
看到这情景,我痛责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怎么能这样粗心大意呢!一天的干粮能吃三天吗?怪不得这两天一吃饭古佬就坐得远远的。怪不得他在路上看见野果总要摘几把放在口里嚼着,我还笑话他小孩子贪嘴呢!他是把粮食省出来给我吃了啊!内疚、惭愧、自责,使我险些失声叫喊起来,但我忍住了。怕被李古佬发现,我急忙退回到休息的空房里了。
房间里,四壁空空,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然而我的心却在翻卷。在这艰苦的转战中,瘦弱年幼的李古佬能坚持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可他还要照顾我这样一个重伤号。可以说没有李古佬,也许我早就“革命到底”了!他为我做了他所能做的最大的牺牲。
我正想着,李古佬端着一茶缸热气腾腾的米粥,走了进来。“排长,等急了吧,快趁热喝了。”他看见我盯着他,忙解释,“你吃吧,我吃饱了。真的。”“古佬,别再装了,我都知道了!”我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装出一副严厉的神态。李古佬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来!咱们一人一半。”“不……”他顽固极了。“你不吃,我也不吃!”我把粥放在一边。李古佬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从茶缸里倒了一小半。为了不至于和队伍落得更远。我们连夜出发,去追赶队伍。黎明时分,我们遇到了团里的几个侦察兵,这才将我们带回部队。
从那次起,我们害怕再次掉队,每天天不亮就提前出发,天黑时也差不多赶到了宿营地。十几天后,我的伤口长出了新肉,度过了受伤后最困难的日子,我已经能够自己行动了。那是在归队的前一天晚上,快睡觉了,可是李古佬还没有来。正当我等得十分焦急的时候,李古佬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东西进来了。
我揭开一看,竟是只炖好的鸡。“打牙祭喽,嘿嘿,是指导员特意从土豪家给你弄的。”李古佬放下盆子,朝我做了个鬼脸说,“你把眼睛闭起来!”我刚把眼睛闭上,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酒香直冲脑门。好久没有尝到酒味了,我惊喜地睁开眼睛,接过酒瓶。
李古佬见我这么高兴,也憨笑起来。他笑得那样甜,那样舒心。“哪来的?”“我用津贴买的,给你送送行。”他亲昵地偎在我的身边。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回到连队,上前线了。
临走时,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真合不得分开啊!我走了,走得老远,回过头来,还看见李古佬站在山顶上朝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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