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初于厦门)
同安战斗结束后,九十三师相继攻占了江东桥、角尾,九十二师攻占漳州,九十三师迅速渡过九龙江控制了港尾、屿仔尾、岛美和镇海一线要点,九十一师经过激烈战斗攻占了嵩屿半岛,形成了对厦门的合围,厦门战役即将打响。
厦门战役时,我任三十一军九十三师二七七团三营七连副连长,二七七团配属九十一师攻克厦门,主要是配合二七一团攻打鼓浪屿。
鼓浪屿位于厦门岛西南隅,东与厦门岛隔海相望,中间隔一条宽六百米的鹭江(海沟),西与嵩屿半岛隔海相望,海峡最窄处约两千米,涨潮时浪高流急,一片汪洋;退潮时,滩长泥深,礁石嶙峋。守敌以第八兵团之五十五军为骨干,其二十九师两个团防守鼓浪屿,敌人在阵地前沿容易登陆的地段架设了铁丝网或电网,在前沿突出部修筑了钢筋水泥地堡,并在其两侧周围加修了土木地堡,以交通壕相连接,形成子母堡式的防御体系。除此之外,敌人还在一些要点上安装了探照灯,配置了火炮,我军要在这样极为复杂的条件下登陆作战,突破敌人坚固防线是十分艰难的。
厦门战役开始时正值新中国成立,团里召开了干部大会、英模表彰大会,开展了多种形式的动员活动,明确各营、连的作战任务,制做了五星红旗,激发干部战士敢打必胜的信心。通过动员,干部战士的土气高昂,纷纷请战,誓言一定要将五星红旗插上厦门岛,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献礼!
鼓浪屿战斗准备工作也遇到了一些困难。首先是渡海船只问题,敌人败退厦门时,拉走了沿海所有的机动船只和木帆船,来不及带走的便就地烧毁,还抓走了一些青壮年船工和渔民,大陆沿海很难找到像样的船只。其次是疾病问题,部队进入福建时正直盛夏,蚊虫肆虐,北方官兵初到南方水土不服,许多干部战士“打摆子”(疟疾),我当时也患上了这种当地老百姓所说的“冷热病”,发病时浑身发冷战栗,接着高烧浑身乏力,八连连长杨玉成(音)也患上了此病,进攻鼓浪屿时是用担架抬上船的。
我团战前准备工作主要是解决渡船问题,一营、二营东拼西凑了一些船只,一营筹集了一些靠人力划桨的小木船,最多只能搭载十几个人,二营搞到了几艘木帆船,最大的也只能搭乘一个排的兵力,三营作为团预备队当时还没有筹集到船只。
我从小在海边长大,知道帆船在海上航行不走直线,要利用前后帆的角度跑侧风,走“Z”字,虽然没有实操过船,但对驶船有所了解。战前营里派我带两个班的战士到九龙江上游接收了两艘木帆船,解决了七连和八连的渡海用船问题,而九连仍无船可用,只能待命。
接船后我指挥船工顺江返回,出发不久,八连的船就将七连的船远远的甩在后面,我发现八连的三桅木帆船要比七连的二桅木帆船好很多,沿江向东顶风航行时,可以利用前桅配合船舵快速准确转向,适应不同风向,行驶速度快。七连是一艘两桅木帆船,主要靠船舵转向,操纵困难,费时费力,逆风行驶速度很慢,战士们和船工一起费了很大周折才将船驶回住地。
战前,我团在海澄一带备战,团里组织连以上干部看地形时,团长徐援主张在厦门大学附近的海滩登陆,首先抢占厦门大学,利用校内二、三层楼房做好防御,巩固滩头阵地,然后再向外发展。而政委等其他干部则认为我团配属九十一师行动,如单独到敌人侧后登陆有所不妥,一旦遇到困难孤立无援,还是应该按照上级要求与二七一团并肩作战比较有利。
从地形上看,厦门战役对我军是有利的,嵩屿半岛地势较高,有利于我军火力压制敌人。但当时正直东北季风期,攻击鼓浪屿要顶风逆流航行,海况不利于我军渡海作战。另外,鼓浪屿周围有海峡、九龙江和外海形成的北、西、南三股水流,每天不同时间流向不同,不易把握。
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五日黄昏战斗打响,二七一团、二七七团分别从海沧、屿仔尾出发,向鼓浪屿发起攻击。由于三营新到的两艘船比一营、二营的船又大又好,三营由原来的团预备队改为一梯队,第一批起渡向鼓浪屿发起攻击。八连和机枪连近一百七八十人和装备挤上那艘三桅木帆船,七连、炮连和营指近二百人挤在那艘二桅木帆船里,张营长随我船行动。
起渡时刮起了东北大风,顶风顶流,加上装载的人员和物资较多,船在海上行驶的速度很慢。八连的船走在前面,我船紧随其后。接近鼓浪屿时,敌人用控照灯照着我们,用战防炮向我们猛烈射击,顿时枪炮声大作,船只周边不断有炮弹爆炸掀起的巨浪。八连在接近鼓浪屿西南角登陆场时,由于受岛屿阻挡,风力减小,船只走不动了。就在这时,八连的船连中两炮,舵楼子被打坏,船只失去控制,无法靠岸,此时距离岸边还有二三百米的距离,副营长和一排长彭占洪(音)带着绳子跳入水中,试图泅渡过去将船拉上岸,终因风浪太大两人均被吹走,顺流漂回嵩屿半岛后获救,失去控制的船只顺风漂向了厦门岛。
周志坚军长回忆(《峥嵘岁月》):“十五日晚,从屿仔尾西侧之打石坑起渡的二七七团八连,因逆风未能在鼓浪屿登陆,而随海潮漂流在厦门岛南侧之磐石炮台以西登陆。该连上陆后,遭受敌多次反扑,伤亡过大,连长牺牲,即在造船厂转入固守,在副连长指挥下顽强与敌拼搏,一直坚持到十七日上午与二七五团二连汇合”。
紧随八连的我船同时遭到敌人炮火的猛烈攻击,出发时连长刘连振在船头,我在船尾,战士们大多在船舱内。敌人炮火猛烈,为了保证船只的安全,战士们紧紧地将炸药包压在身下,炮弹打来,宁可人被炸飞也要保证船只的安全。枪弹横飞使船工心生胆怯,几次转向都险些失控,在一次调整方向时船只被大风吹横,眼看就要侧翻,千钧一发之际,我冲上前去猛的拉了一把船舵,船工也及时调整了船帆,摆正了船头,避免了船只翻沉。船只刚刚稳定就中弹了,船舱进水,船桅损坏,刘连长立即组织战士与船工一起划桨,我紧紧的把稳船舵,由于风大浪急,受损的船只无法控制,几经努力仍渐渐地被大风吹回屿仔尾附近海岸搁浅,船舵触礁撞碎无法使用。
同时发起攻击的二七一团的情况与我团基本相同。
据周志坚军长回忆:“由于起渡时刮起了东北大风,用汽船牵引的木船船队,在航行中几次拉断绳索,江船在海中顶风逆浪无法行驶,队形混乱,加上敌人炮火袭击,船只和人员遭到重大的损失和伤亡,致使大部分部队未能按预定目标登陆,虽有少数部队在敌火下强行登陆,也未能突破敌人前沿阵地,终因弹药耗尽,寡不敌众,大部伤亡,二七一团团长王兴芳同志光荣牺牲。战斗至十六日上午,由于登陆部队攻击受挫,我命令九十一师暂停攻击,迅速调整组织,集中船只,准备加入厦门岛战斗”。
第一次攻击登陆失败后,营长派我向团里报告情况,我立即赶到团基指向政委和副团长简单报告了我营登陆的经过,并请示下一步行动。
政委喊道:“张大麻子(营长)呢?他怎么不来,仗没打好人也不敢来了,你回去叫他来……”。
我返回岸边,向营长做了汇报,陪同营长再次前往团基指,赶到时徐援团长已经回到基指。战斗打响时,徐援团长带领团前指跟随二营渡海,起渡后同样遭遇大风大浪,接近鼓浪屿时遭敌人炮火攻击,部队被打散,大多数船只又被大风吹回了西岸。
徐团长命令我营收拢部队,寻找船只,准备二次登陆,我和营长转身正要返回岸边时,徐团长叫住我说:“你回去带上一个排,下一步跟我行动”。
十六日凌晨,团里搞到了一艘小火轮,登船时发现船太小,无法搭乘前指和一个排的四五十人,徐团长命令我挑选两个班的战士,轻装上阵。我立即挑选了一些老兵和武器较好的战士,跟随徐团长第二次向鼓浪屿进发。
当时福建没有煤,小火轮以烧木炭为动力,战士们轮流摇着鼓风机,小火轮“气喘吁吁”地驶向鼓浪屿。接近鼓浪屿时遭到敌人炮火拦截,在距鼓浪屿大概还四五百米时船上的木炭烧尽,小火轮渐渐失去动力,随风漂泊,最后又被风吹回出发地海岸,第二次登陆鼓浪屿失败。
十六日白天,我和战友们得到了短暂的休整。入夜,徐团长把我叫到身边,“给你一条船,你带一个排设法登上鼓浪屿,上岛后联络我们的部队,指定好负责人,把大家组织起来继续战斗,争取完成战前预定任务!”。受领任务后,我立即集合全排干部战士进行了简单的动员,检查了武器装备,迅速登船出发。
十七日凌晨,我率领一个排从鼓浪屿西南角,二七一团预定登陆场顺利上岸。此时,九十一师师长高锐已经登上鼓浪屿,他看到我们的船靠岸后,便让参谋人员把我叫了过去,询问我们部队的番号和任务,我向高师长报告了自己的身份及徐团长布置的任务。高师长说:“鼓浪屿战斗已基本结束,你们不用参加战斗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带领你的部队将这个突破口警戒起来,保证后续登陆部队的安全,避免外人进入”。我立即执行命令,给各班布置任务,对登陆场和靠近登陆场的部分街道进行了警戒。
原来,十七日凌晨,二七三团使用机帆船将载有部队的木船拖至鼓浪屿北侧,砍断缆绳,木船顺风漂至鼓浪屿,登陆后迅速向纵深推进,并于当日八时许全歼守敌,随后向厦门岛发起进攻。
周志坚军长回忆(《峥嵘岁月》):“当日拂晓,九十一师师长高锐令二七三团二营向鼓浪屿实施侦察攻击。该营于鼓浪屿西北侧登陆成功,抢占了燕尾山后,即向正在登舰逃窜之敌展开攻击,战至八时,俘敌1400余人,鼓浪屿遂为我占领”。
天渐渐放亮,登陆滩涂上的一幕震惊了大家,沿海滩涂上漂浮着二三百具牺牲战友的遗体,由于两天来海浪的冲刷,衣服大多被剥去,有的腰上仅剩下一条腰带,远远望去,白花花一片,令人痛心疾首,大家都不禁失声痛哭。我望着战友们的遗体,泪如雨下,这是我自济南战役后经历的又一场伤亡巨大的战斗。
当日上午,九十一师后勤部人员赶到,将牺牲烈士遗体收集起来,安葬于鼓浪屿的高处。
天亮后,枪声逐渐停止,岛上别墅里陆续走出了一些侨民,他们打着伞,牵着狗,挎着相机向海滩走来,我迅速组织部队上前阻止,一个侨民说道:“你们不是保护侨民吗?为什么限制我们的行动。”我说:“现在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请你们赶紧回家。”随后带领战士们将这些人全部劝回家中。
我团在第一次攻击中部队被打散,但仍有部分人员登上了鼓浪屿,他们顽强战斗,大多伤亡。我登上鼓浪屿后,遇到一个身着国民党军服的人,满口的莱阳口音我才认出是我们四连副连长(原八连一排长),他在第一次攻击时率领一个排登上了鼓浪屿,上岸后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由于寡不敌众部队被打散,他换上一身国军服装,躲过了国军的搜捕。三连连长乘坐的小船飘到了一块礁石上,他率领一个班的战士坚守在一个碉堡里,多次打退敌人的进攻,直至弹尽粮绝负伤被敌人围困,最后时刻战士们问他怎么办?负伤的三连长说:“你们自己选择吧”。几名福州战役时参军的“解放”战士没有暴露他的身份,说他也是福州战役被俘的国军,从而保护了他。此时敌人已全线溃败准备撤离,就没有将他们抓走,从而得以幸存。我们上岛后陆续找到了一些受伤失散的战友,及时给予了救助,后跟随我们乘船一同归队。
入伍以来,经过两年多战争锤炼,我深知战场上指挥员的重要性,关键时刻指挥员意志坚定、不怕牺牲,战士就勇敢;指挥员犹豫不决、贪生怕死,战士就畏缩。跨海作战,前面是强敌,脚下是大海,危险可知,三登鼓浪屿,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报定必死决心,活着就要打上鼓浪屿,战斗中坚定的执行命令,敢打敢拚,不怕流血牺牲,与战友们一同浴血奋战,向党证明了自己的赤胆忠心,为新中国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战争是残酷的,无数革命英烈为了新中国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鼓浪屿战斗我团牺牲的营连级干部多达八人,胜利是无数战友英勇无畏、不怕牺牲,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是一名战争幸存者,许多优秀的战友倒在了新中国的门口,他们没能在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度里体会过幸福生活,我永远怀念他们!
说明:
1、本文根据家父2022年4月讲述整理,由于家父年迈多病,许多英烈姓名和战争细节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2、参考、引用了周志坚《峥嵘岁月》回忆录的相关资料,主要是战斗背景和战斗发起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