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农历腊月13日，这一天注定要刻骨铭心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天是父亲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风雨无阻地从百里之外的城市赶回老家乡下，到坟前和父亲在心里诉说一年只能要梦中相见的思念之情。转眼间，父亲辞世已经19年了，19年前的这一天，在饱尝了人生太多酸甜苦辣和被病魔折磨了长达一年的父亲，终于可以长眠歇息了，他静静地躺在故乡沐河边上傍河边的沙岭上那间房里，故乡的这道长长的沙岭地，在他80年的人生历程中，是他曾无数次梦回萦绕的地方，曾是他少年时代成长放飞梦想走向革命队伍的地方，是他遭受冤屈打击后寻找安慰的地方；是他晚年不想离开的地方，这里更是他生命的归宿。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五七、百日，忌日、清明……每一次到他坟前的叩拜，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心灵悲哀的浸泡，以便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总是在对他的思念中和着泪水难以自拔，也许随着岁月的消蚀。我的眼泪不会再象现在这般频繁涌动，但有一点肯定的是，父子血缘的思念之情将伴我一生！我更知道，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好多传统祭奠日子里，我还将一次次往返于城乡来到这里，在父亲黄土披身芳草萋萋的坟前，将父子只能在梦中相见倾诉的场面和他默默交谈，直到我与他在九泉想见的一天为止。
1944年冬春之际，对抗战时期被誉为“小延安”的山东滨海根据地来说，因鲁中、滨海、鲁南三大抗日根据地斗争形势好转，正呈现出一片抗战即将胜利的殷切期待中，滨海根据地掀起参军热潮。自从根据地内停止使用法币和伪币后，北海币成了山东根据地内唯一的本位币，为了解决北海币流通短缺的状况，北海总行印钞厂决定抽调人员来鲁南组建鲁南印钞厂，而来参加筹建的人员里恰巧有父亲在青年时在家时，不知何时结识一名叫陈健的的朋友，他其时正在北海银行印钞厂工作。这次陈健正好回来参加筹建印钞厂之事，由于他认识父亲知道其文化程度，从事印钞工作必须得具备一定文化程度，便找到了父亲说了这事，动员有文化的父亲参加革命。而此时，山东滨海解放区正掀起参军热潮，从小自己就有主见的父亲经过思前想后，决定毅然参加革命。父亲决定报名参军，却最终加入了北海银行鲁南印钞厂这事，汇报到上级组织和领导后，便确定父亲以参军名额入鲁南印钞厂工作。经过陈健的介绍，1945年5月，21岁的父亲便从此正式走上了革命队伍，成了北海印钞厂二厂的一名加印工人。
我听奶奶在世时说过，爷爷是个好玩不顾家的人，奶奶又有痨病，做为长子的父亲就成了家庭的顶梁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自小就是这样做的，干什么学什么靠自己。那时附近村里有外国传教士开设的洋学堂，教人识字，不少同龄的孩子都贪玩，但父亲却抽空就想方设法地参加识字，断断续续地学了几年，竟也识得不少字。十七八岁时，诸如农家耕、耘、耩、耙地里农活，家里一日三餐烧火做饭蒸煮烹饪；甚至女人才会的缝、补、织、裁等活，他样样学得精通，临走前奶奶是一百个不情愿，说儿呀，你要走了这个家咋办呐……但忠孝难两全，1945年6月，父亲还是一咬牙跟陈健走了，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父亲到了滨海根据地的北海银行印钞二厂当了一名印钞工人后，干了段工作后，组织上考虑他能吃苦耐劳，又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就让他从事通讯保卫工作。在战争年代反扫荡中，通讯员翻山越岭送情报传信息是很艰苦的，但再艰苦父亲也很少流露出来。有次敌情突发印钞厂紧急转移，父亲在抬机器时不小心被部件掉下砸在脚大拇指骨节上，骨折错腕，当时疼得他直冒冷汗，他愣是忍着没吭一声。待转移到了安全地方，找卫生员一看，由于他轻描淡写地说，卫生员也没认真看，说不妨碍，连药也没开。父亲就这样自己造成了脚的伤残，他的右脚大拇指扭曲的关节突出一个大疙瘩，以至于一生右脚穿鞋都别扭不得劲。由于父亲在工作中，始终表现出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又勇于帮助同事，工作成绩突出，1946年8月，即被党组织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
在接下来了五年中，父亲跟随着北海总行，伴随着抗战反扫荡，转战于鲁中、鲁南、胶东、滨海等地近五年时间。1948年，又随北海总行北上先后到河北石家庄、天津、北平一带继续参加解放战争，直到1949年2 月组建中国人民银行迁至北京。
1950年，父亲响应党组织的号召，随大军南下至广西梧州市筹建人民银行梧州市支行，先后任通讯保卫干事，出纳科副科长，父亲以他对革命的忠诚和山东人特有的诚实正直的人格，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工作上，赢得了同事们的尊敬，年年都被评为单位的先进工作者，1957年春，已有四口之家的父亲被行领导推荐他到玉林地区党校参加学习，准备提拔使用。
天有不测风云，1957年的反右扩大化风暴中，父亲因在党校期间鸣放中说了几句公道话，既被打成右派而被隔离审查，屈辱的批斗折磨和非人道的遭遇使耿直有很强自尊心的他觉得天一下塌了，在被单独隔离的头几天里，他便落下一个毛病……只要一思考事，他就会下意识地把后牙咬磨得吱吱响，以至于终生也未改掉这反右给他带来的强烈的精神创伤。他觉得无颜再回原单位见同事和妻儿。当时组织上给出两条路，一是下放到当地农村劳动改造，二是遣返回原籍劳动改造。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老家这条路，也正是父亲在遭难时强烈怀念故乡的情结，使父亲在短短几天中便草草处理了已是四口之家的家庭所有财产，带着母亲、哥和我千里迢迢地从广西梧州市回到山东莒南的老家。父亲的这一选择使我们家父子两代人为此付出长达二十多年的政治、经济、身体心灵遭受多重煎熬的代价。
回到老家后，文革前的那几年时间，父亲虽然“戴帽”改造，但政治上的歧视还相对小些，他大概知道自己将终生为农，以父亲沉默寡言、倔犟、不轻易求人的性格、再加上被打入另类低人一等的强烈自卑感，他要唯一能做的就是凭自己的双手，最大努力地具备换取养活全家的自给自足本钱。几年的时间便对各种农家活学得样样精通。在生产队里不管人家分派他什么脏活重活，他从来都是默默地努力干好。那时我们兄妹年纪都小，还察觉不到政治上的歧视，他内心的负罪感还轻些。他内心有了屈辱和痛苦，唯一的解脱诉说就是拿上用战争年代学会娱乐的一根箫和一管笛子，在夜晚独自来到这沙岭上，用悠长呜呜喑喑地旋律来诉说他心中的不平和怨愤，吹的旋律后来我听其他社员说大都是《二郎山》、《小放牛》等抗战时期他在转战南北时学的民间流行的曲子，（因我那时还小，听不太懂）现在努力回想起为数不多的夏日夜晚，父亲那根箫管中留在我记忆中的旋律，联想到当时父亲的处境和心情，分明是一种悲伤凄凉无奈的流露。文革一来，随着接二连三阶级斗争专政风暴肆虐，父亲的遭遇每况愈下，批斗、管制、劳动改造的打击使他的身心一蹶不振，任那两管箫笛挂在灰暗的墙角布满灰尘，他再也没动过一次，随着我们兄弟俩长大成人，政治上遭受的岐视也无孔不入，父子所遭受的长达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活、心灵上苦难一言难尽，不堪回首！
父亲生前是个特别有“价钱”的人，所谓有“价钱”,是我老家的方言，是指一个人面对艰难困苦能忍辱负重，特别是对自身有了小病小灾头疼脑热的不在乎，不轻易地叫唤，一声不吭地就默默地抗过去了。父亲自小就是这样做的，再加上被打入另类强烈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他的性格倔又能忍是队里、全村出了名的。以那时农村的医疗条件，头疼脑热发脾寒、长疖子生疙瘩是常有的事，但父亲是从来都是硬是忍挨抗过去。
父亲更有“价钱”的是表现在他巨大的身心承受力，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农村沉重艰难地劳动改造中，政治上的屈辱岐视，家庭的经济拮据，待我们兄弟俩长成人后，每当遭受的种种岐视，母子仨不时怨恨都是因他而受他牵连时，他的巨大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每当这时，他总是一声不吭地窝在一角，几乎是整夜下意识地把牙磨得吱吱响。记得有一次哥说的又一个媳妇因为他的问题被别人“戳媒”又散了时，母亲眼看村里和自己俩个儿子同龄的青年都说上媳妇，而自己的儿子还遥遥无期时，那种耻辱感化做怒气，连续几天都在流泪中骂都是父亲做的孽。这一次，父亲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想到以自己的死来换取家庭境遇改变的，他默默地拿了根绳出了门，待晚上快半夜了还未回家。母亲明白要出事时急忙跑到林地里一看，（父亲心中有了愁苦找去世奶奶诉说的唯一方式）见父亲正蹲在奶奶坟前，烟袋灰都磕了一堆，绳就系了个上吊的扣挂在树上。母亲又急又怕，嚎啕大哭：你要真死了，我们娘几个怎么过呀……以后父亲再也没这样做过。
二十三年后父亲被平反后，广西梧州市支行派人来落实政策时，在临烧毁父亲当年在党校学习时被打成右派的材料时，我们曾认真看了一遍，厚厚地一摞对父亲莫须有的诬陷罗列言词，令人触目惊心，全家人欲哭无泪！
生性耿直的父亲虽然遭受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但对党的忠诚，对组织的相信及他沉默寡言内向的性格决定了他的人格，而长期乡下被管制的孤陋寡闻的生活又造成落实政策时的被动，当原单位来人向他宣布组织要他退休的决定时，他默默接受没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再一次被原单位组织所欺骗。以至于他自己应该落实及我们子女应该得到政策待遇大打折扣完全走样，直到我费尽周折参加工作后，才得知当年我们被组织所欺骗时，为讨还父亲落实政策的应得待遇，父子三人又不得不在广西、北京、山东之间长达五年之久的奔波上访之路。
父亲和母亲落实政策后，我们兄弟俩已在农村成家，尽管我们后来由于多种原因参加了工作，但家属子女却多年仍生活在农村。也许父母明白是自己牵连了子女，才在经济上想方设法地弥补，他们自己省吃俭用，晚年把工资基本上都用几个孙子孙女教育上，由于太过节俭，以至于他们多年来吃喝穿戴的水准曾被村里人笑话。
父亲长期养成的倔犟、轻易不求人的性格，在他晚年日常生活中更为明显。他“反右”时还落下一个长期困扰他的神经性头晕毛病，70多岁后又发展成老年性脑动脉硬化、脑萎缩、老年性冠心病，即是这样，他平时就靠吃点常备药维持。他老是怕影响我们兄妹的工作耽误我们的时间，日常生活能自己动手的就自己应付，有时犯了病遇到难处也自己抗着，包括夺去他生命的前列腺癌的发展。2004年初，在因腰腿痛住在县医院检查时，侄儿才发现他解一次小便要十几分钟，一问才得知他小便困难，而此时，他还把历时一年多的老年性前列腺肥大造成小便困难的原因说成是农村常见的“小肠火”。待我得知这情况不妙，赶紧带他到临沂市人民医院一检查时，一切都已晚了，此时，前列腺肥大已恶化成前列腺癌，而且发展到晚期骨扩散。而医生说，如果早一点检查治疗的话，这本是一个普通的电汽化手术切除就了事的。我敬爱的父亲，就因自己一生能抗就抗过去的不麻烦子女的性格，这一次终于铸成大错，再也没有抗过去，尽管我们姊们仨想尽一切办法想尽量延续他的生命时间和减缓他的身心痛苦，父亲一生都是不轻易喊一声痛的人，但后期无情病魔给他带来的疼痛竟使他呻吟不已，每当看到他的痛苦状而我却无能为力时，那种为自己平日忽视造成父亲生命痛苦的痛不欲生负罪感就噬咬着我的心。2004年腊月13日，父亲永远地走了。
一生都不轻易流露自己愿望的父亲在他觉得自己生命要走到尽头时，有两个愿望时常提及。一个是从自己花费的医药费中拼命积攒的五千元钱留给我2006年高考的小儿子，他这是想给孙子留下最后一个遗愿和念想啊！一个就是能看一眼他晚年最钟爱的正在外地读大四的我的大儿子，但大儿子此时正在考研复习冲刺阶段，全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忍痛没满足他的愿望，我没敢将爷爷病重的消息告诉备战考研的大儿子，后来一想到在当今社会竞争压力下，为生存和尽孝不能两全所造成的父亲临终前的遗憾，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泉涌。好在大儿子顺利地考取研究生，2006年高考，小儿子也终于考上大学。他们在临入学之前，我们父子都双双来到父亲坟前，含泪向他告知，我想父亲九泉有知，应感到欣慰。
敬爱的父亲，你这一生，付出人生的“价钱”太多太多，如果有来世，你应该有善报！愿你九泉安息！谨以此文表达儿子对父亲的深切缅怀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