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妹给人家/卢兆法回忆录

静心居士 发表于2024-08-22 17:06:00

    辛安镇,是胶东南部的一个重要集镇。它北邻红石岩,东靠黄海的黄岛里,南是薛家岛和灵山卫,西面一片环山,农历初五、初十逢大集,是周围好几十个村子的买卖中心,物资集散地,在镇子西头的一片好地里,还住着鬼子和汉奸。一九四一年修起的围子、炮楼,大门向东,对着辛安东西大街的西门,鬼子兵和汉奸经常来街上,吸大烟的也不少。

    我们常去辛安街上的门头店铺去要饭,因为那里要的比乡下好,都是米面之类的饭食,没有地瓜、瓜干等粗饭,还可以要到钱,很多户都很熟悉。

    一九四一年深冬的一天,北风刮着,天阴而冷,母亲身上穿得很单薄,又破旧,抱着三妹妹在辛安街上要饭,全身被冻得伸不开身子,妹妹也被冻得直哭,母亲出这门、进那门的不住脚的要,穿过北大街,走进街东的一个小巷,进到一家大门朝南的小型大烟馆,这家的主人是女的,没有男主人,姓付,三十多岁,还有一个小姑娘,十二三岁,生活不很好,但还过得去。主要靠开“大烟馆”维持她们的生活,烟客都是汉奸和鬼子兵。这天母亲抱着妹妹又进了她家里,女主人开始问这又问那,做出一副亲近和关心的样子,说来说去,最后提出要母亲把怀里的三妹妹给她养着,说:“不然的话,你娘俩今冬也够熬过去的。小孩可怜,大人也受不了,反正是个女孩,早晚也得给人家,不如早点给人家,大人少受罪,小孩也享福,你把她给我,保证难为不着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看着也会高兴。”“我给你四元钱,再买件衣服穿上,冬天就好过了。”她说这些时,西里间炕上吸大烟的汉奸也出来为她帮腔,为她说话。把母亲一时说换了魂。

    人到难处,无主张。母亲心想:她说的也对,孩子太可怜了。从出生以来,就跟着大人受罪,真是对不住孩子。现在又是冬天了,大白天衣不遮体,天天抱着风里雨里跑村串门要饭,一天大一天,抱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太可怜了。母亲说:“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找她爷商量商量。”

    也许是天意?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正好父亲这天也在辛安街要饭。母亲很快找到父亲,把情况说给父亲听,父亲听后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也拿不定主意,但考虑到母亲和妹妹,在无奈之中,父亲同意把三妹妹给人家,求条生路。

    当时父亲和母亲一起去到那家,把三妹妹从母亲怀里抱出来放到了人家的手里。从此,三妹妹就是人家的人了。由姓卢改为姓李,叫李文淑。当时在汉奸们的帮助下,还立了字据。

    这天,天很晚了,父母还没有回来,我和大妹妹、弟弟在家等急了,都一齐出来站在公路边上四处张望,北风刮着,天很冷,我们三个人都靠在一起,还是被冻得全身打颤,锅里煮的瓜干汤,等着父母亲回来一齐吃,也早已凉透了。

    父亲和母亲回来时天已经大黑了,我们一齐拥上去接他们手里的棍子和要饭篮子,拥着父亲和母亲进到屋里,点起油灯热饭吃,我看见母亲怀里没抱妹妹,就问:“妈,妹妹呢?”母亲的眼泪立即流出来,并放声哭着说:“已经把她给人家了。”父亲蹲在一边,低着头没说什么。——他们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一切都明白了。大妹妹和弟弟一起趴在母亲的身上说:“妈,咱不给人家!”母亲也不说话,只是哭得更厉害。当时我急得咬牙、擦手和在地上跺脚,饭也不能吃了,全家人哭成一团,夜深了,都坐在炕上,全家搂在一起,大一阵小一阵的哭到天亮,当时我坚决要求父亲说:“天亮后,咱全家一齐去,把三妹妹要回来,活全家活在一起,死全家死在一块。”大妹妹和弟弟也哭着说:“妈!咱一定把妹妹要回来。”那时我十一岁,觉得就像大人一样,心确实乱极了。不用说,父母的心更乱,我看着他们的心情和处境,又不太敢使劲发火,怕他们承受不了这样痛苦难为的处境。只在心里想,为什么富人那样的富?穷人那样的穷?为了死里逃生,才来到这里,但还是无路可走,又被逼把妹妹给人家。不行!天亮后,一定得去把妹妹要回来。

    两位老人在无奈的情况下,答应在天亮后一齐去把妹妹要回来。

    盼到天亮,一大早全家就去辛安那家,女主人看到我们一大早去到她家,就完全明白我们的意图了。她正要想说什么,没等她开口,母亲先说:“给你的钱,孩子俺不给你了。”女主人态度很不好地说:“说的容易,黑字落在白纸上,不是说着玩的。”在那儿吸大烟的几个汉奸也出来为她帮腔,替她说话,这个一句那个一言,说得都很难听,威逼我们,很明显,我们说不过他们,更斗不过他们,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们离开了,默默地走了。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地走了。走出她家的大门,走出辛安街回到家。后来两位老人带着我们又去看过妹妹几次。

    后来就不再去看了,因为他们不让看,去到她家根本就不理会,确实无法再去了。父母对我们说:“以后咱不去看了,孩子又小,去看她她也不知道,反倒惹人家不满意,自己还赚个没脸。只要冻不着,饿不着,咱也就放心了。”就这样不再去看三妹妹了。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去过辛安街要饭,更没有去看妹妹。但是母亲的心,始终被拴在辛安街三妹妹那里。从那时起,母亲外出去其他村庄要饭时常在半路上停下脚步,痴痴地朝着辛安街望去,哪怕是大风雨雪天,她都不顾,痴呆呆地站在路上,望着望着,不断用衣袖擦着眼泪,也不说话。每当这时,大妹妹就害怕起来,赶快妈妈、妈妈地喊着,连拉带推地使母亲换过神来,挽着一起去村庄要饭。有时在下午回家的路上,母亲坐下来,面向辛安街大哭一场,边哭边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你妈有罪,不是妈心狠,都是因为咱苦,叫穷逼的……”每当这时大妹妹也伤心地陪着母亲一起哭起来。母亲哭过一会后,好像身上轻松一些,内心里的苦、恨、冤、愁少了些似的,起来回家。

    父亲从来没有放声哭过,也很少见他流泪,他把一切的难过,都放在自己的肚里,压在心下。

    此后的大半年里,母亲常常在夜间的睡觉中惊醒,两手到处乱摸,有时喊出声来:“啊!孩子哪,去哪啦,快找去。”全家人被母亲的惊叫声惊醒,这时我和妹妹及弟弟,就趴在母亲或父亲身上,等待天明。

人生的道路,确实艰难。生活的压力,精神上的刺激,如同大山,无情地压在两位老人身上,但是父亲和母亲为了这个穷家,哪怕断筋折骨,也要支撑下去,因为在他们心里头,有一个坚强的信念:社会世道,总会有变革,不会穷人光穷。再就是我和妹妹、弟弟一天天长大,也给两位老人带来了希望和信心,也包括三妹妹在内,她一定会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不再受过去那样的穷和苦。

浏览:70次

评论回复
最新来访
  • 漂流者
    漂流者
同乡纪念文章
同城纪念文章
人物名单
首页
检索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