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我曾给两个主人放过牛。
第一个主人是在辛安西面不远的东峪村。每年的麦收前,正是大烟收割的季节,收割大烟季节性很强,当大烟成熟后,必须在一个星期多的时间内收割完毕,否则过时就不出烟了。收割完大烟紧接着小麦成熟,收割小麦。
那时我经常跟父母下四乡要饭,常遇到一些好心人说:“你孩子都这么大了,不要领着挨门要饭了,应该找个人家放牛,挣口饱饭吃,比要着吃强。”父母亲认为他们说的对,也想找个合适的人家让我放牛,当在东峪村遇到一户人家问母亲是否愿意把儿子留下放牛时,母亲同意了。当时,我除了放牛外,还得干些家务活,如早晚打扫院子、担水等,我虽然才十一岁,可这些活我都不愁。在这家干了不长时间,掌柜家的大烟收割后开始收割小麦。
一天,麦场打完,麦穰垛好,天黑了,掌柜的回家做饭吃去了。我一个人担着两个大提篮,往家担麦糠。麦糠本身不重,但是两个提篮大,钩担钩挽起来,前后老是碰地。场院在南山坡的高崖头上面,来回走,得爬一个大陡坡,下来坡又得过一道小河,那天刚下过雨不久,河水没到我的腿肚子,即使跷着脚走,提篮也得着水,每担一趟,真是不容易。放了一天的牛,我本来早就饿了,确实没有力气再担了,可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掌柜的叫你干你就得干。掌柜的小两口在家做好饭后,他们先吃起来,有说有笑的谈着今年大烟收了多少,能卖多少钱,小麦收成也不错,高兴得很。我放下钩担想吃完饭再去担,他们说:“不行,你得把麦糠都担回家再吃饭。”我没办法,只好依着他们说的去办。拿起钩担又一趟一趟地担麦糠。一直担完才吃饭,这时大约已经半夜多,他们也睡觉去了。
他们这样对待我,我当时心里确实难受极了。心想:我虽然还不是个大人,但我也是个人,因为家里穷,才给你们干活挣碗饭吃,在人格上并不比你们少什么?你们拿我不当人待,我还真没看起你们。心里这样想着,既恨又恼,痛苦的眼泪不断地流着,夜深躺在炕上怎么也不能入睡,越想越受不了他们这样的欺负。
第二天吃过早饭,照常牵牛出去放牛,但是我没有真正的放,顺着河崖,到了蔡头村我家住的那里,这天母亲正好没外出,见到母亲,我放声痛哭起来,又把掌柜的叫我担麦糠的做法说了一遍,并坚决不在那家干了,母亲听后,又心疼我,又恨那家人,想了一个办法,叫我先回去,说:“明天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我去那庄要饭,接着去看你,你就趴到我怀里哭,什么也别说,我问你时,你就说想家,我就要求掌柜的说,小孩还小虽然家穷,没离开过家,这样就领你回家来。”第二天中午时分,母亲真的去了那家,我放牛也正好回来,就按昨天母亲说的那样,见到母亲趴到她怀里哭起来。掌柜的看我哭得伤心,没办法就答应放我回去了。
回到家,我又拿起要饭棍开始下乡要饭。一天,来到辛安的东北一个叫盐滩村的村庄。在村子东南角单独有一户人家,姓宋,是位五六十岁的老头。他问我父亲,是否想把我留下给他放牛,父亲答应了,条件是我给他放牛,早晚干些家务杂活,他只管我吃饭,别的什么也没有。干到古历八月十五下工回家。因为八月十五以后,农忙开始,都在起地瓜、花生等农作物,我回家后好在人家收过的地里再拾些地瓜、花生等,一个秋季可拾不少,晒成瓜干可吃很长时间,比单一的给人家放牛要好得多。
盐滩东面南面是一片辽阔的海滩,芦苇、杂草丰茂,放牛很方便,人也稀少。这一片最大的地主宋福巨,就是这个村。他儿子十八九岁,什么也不干,爱放牛,去海滩玩,常约我跟他一起。
我被留在这家时,是六月,天还很热,我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烂的小裤头,光着膀子打赤脚,裤头破了或脏了时脱下缝补、洗时,就得光着身子,全身一丝不挂,十一岁了,全身什么都露在外面,出出进进的,尤其大门口经常有些乘凉做针线活的年轻妇女,来回从她们中间过,心里真不是滋味。虽然她们都不介意,可是我心里确实受不了,难过极了,痛恨自己为什么会穷到这个份上?世界上像我这么穷的孩子到底还会有多少?
到了八月份,秋天来临,各种草都长成熟,结了草籽,养分充实,牛吃了也上胖,加上我精心管理和放养的好,牛的膘大毛色光滑,掌柜的看了也很满意。
转眼八月十五来到了,我要下工了,掌柜的不想让我走,还想继续留用我。我还是按约定的时间下工。回到家,使劲地跟父母一起下地拾地瓜,一天能拾二、三百斤,晚上回来再切成片,白天晒,一季收了近千斤瓜干。但有一天我却得了肚子痛症,连续五天五夜,一刻不停痛得在地上打滚,母亲一刻也不离开我,不是给我捶背、揉肚子,就是背起我来到处游走。五天后,我肚子不痛了,却把母亲的身体拖垮了。
秋天过去了,到了冬天,又有人把我介绍给辛安街东南村小庄的一家去干零杂活,还是和以前一样,我给他干活,他管我吃饭。这家只有小两口,男的是吹鼓手,有一帮人,周围村庄有什么红、白事就请他们去。平常没事,两口子就躲在屋内,练吹乐器,别的什么活也不干,也因为大冬天,没有多少活。把我叫去,只是帮他们担水、扫地,拿柴火做饭的干些零活。
当时我虽然年纪小,但我懂得,人家叫我上他家不是养我,是要给他出力干活的。如同一头小牲口,人家买来不是为了养着好看,而是为了使唤。冬天农活不多,家里的零活干完了,冬天夜长,我就早起来背起粪筐,到庄外转着拾粪。过去农村勤快人,都早起去捡粪,这叫人勤地不懒,肥水足,打粮多。我虽然年纪小,庄户地里的活,我也懂得一些,早起来外出拾粪,也是我自己主动干的,掌柜的和四邻都很喜欢我,说是庄户地里的好孩子。我倒不是为了讨他们的喜欢,说句好听的,是为了挣他们这口饭吃,吃得心里踏实。我虽然是个小要饭的,但却是个好人,是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早上起来出去拾粪,必须起得很早,因为过去农村勤快人多,大部分人都早起来拾粪上地,我的身份不同,不能拾不着粪,空着粪篓回,那样的话,不用别人说,自己就不好意思进掌柜的家门。因社会荒乱、农村养狗的很多,狗粪也多些,我每天早晨出去拾两趟,都拾得满满的,因为我比别人出去的早。有时候第一次拾得多,找个地方藏起一些,防止第二次出来,拾不着,就把藏起来的那些粪装进粪筐,还是空不了筐。
每天早起,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冷,睡不着。我一个人睡在两间空屋里的土炕上,底下没的铺,上面没的盖,身上的衣服破烂又单薄,不是露腿就是露腰,脚上连双袜子也没有,鞋前面露着脚指头,后面露着脚后跟,身子缩成一团,两手使劲抱着两条腿,越睡越冷。特别快天亮时就更冷,只有起来,在屋内来回跺脚,再出去拾粪。在外面转时间长了,冷的还是受不了,回来在屋里点火烤一下再第二次出去。一九四一年年底的冬天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后来,我离开了这家,因为他整天吹吹打打的,我很看不惯,认为不是一家正经人家。
后来通过别人介绍,我又给黄岛柳沟村高镇忠家放牛。这年我十二周岁。还是一般的老规定,我给他干活、放牛,他管我饭吃,夏天给我买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我不和大伙计一样,到九月九日就下工,我是整年在那干,主要是给他们放牛,饲养两头猪、一头驴,打扫院子、担水等。农忙时还得参加收割耕种。说起来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实际干的活并不比大人少。高镇忠在柳沟村的西头沟下住,全家九口人,加上雇一个大伙计和我这个小放牛的共十一口人,除老掌柜的老两口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小掌柜的才结婚。大掌柜的有两个小孩,他多数时间出远海打鱼,在家时间很少。
我到他们家,每天都起得很早,也用不着别人叫。这一套工作,我很快熟悉了,从来也没有用别人指使才干。早晨先打扫一遍院子,等吃完饭,再打扫一遍驴栏、猪圈和牛栏,才身背粪筐,手牵黄牛外出。这些活中最累的是担水。一对水桶不算小,因为我年龄小,钩担上的钩一直得挽起用,不然水桶根本就挑不起来。街道都是沟沟洼洼的,特别是大门坎高,担起水来,经常碰着。海岛上缺淡水,全村几十户人家只在东南角上有一口井,夏天水够用,冬、春时水就很少很少。担水得专门拿出时间去井边挨号排队,轮到时,要先把水桶放到井底下,人再下去慢慢地等着,水泉出一点刮一点,刮满水桶,人先上来再把水提上来。因为掌柜家人口多,加上牲畜,用水量大,担水很使人发愁。夏天,天天在四野里放牛也是个苦差使。小岛不大,土地很缺,草也很少。在田边地头上放牛,一不小心牛会吃人家的庄稼,一旦被人家发现,轻的熊你一顿;重的骂你一通,再打你几下,也得受着。最怕的是把牛给牵去,叫掌柜的出面去要。那时年龄小贪玩,一次把牛撒开,几个小放牛的在一起玩,牛吃了人家十多棵庄稼,被人家看见了,硬要把牛牵走,还说的很不好听。我急了,苦苦哀求,他不肯,拽着牛绳不放,我也死死拉着绳不松手,一个劲地说好话,磨蹭大半小时,他也累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加上另外几个小放牛的帮着说好话,才把牛给我。这次教训很深刻,以后我再也不敢轻易把牛撒开了。
野外的放牛生活,从春天开始,到秋后结束,整整一个炎热的夏天,都是陪着黄牛度过。闪电雷鸣、风里雨里,都在田野的地坎、沟边坚持。我本来生得就不白,皮肤被晒成古铜色,像非洲黑人一样。夏季麦收,掌柜家男女齐出动,我这时不再放牛,而是牵着驴往场里驮麦。他们收完一块地,必须接着把它往场里驮完,要不他们转移到别的地块,这里就没人给上驮子了。地有远有近,近的时间来得及,远的就很难赶上他们,来回跟着驴跑一天,到夜里腿真是拉不动了,累得很。那头黑驴咬人,很凶,大人基本上不能靠近,谁要靠近它,两条前腿抬起够着就咬,掌柜的都被咬过。那天,我肚子疼没有出去放牛,中午也没能喂驴,老掌柜高镇忠刚走到驴槽前,大黑驴上来就是一口,把他的左襟撕去一块,在嘴里嚼了几下就吃到肚子里去了。
九月九日重阳节到了,这时也没有什么农活了,大伙计下工的日子也到了,牛也不能外出放了,我就在家里干些零活。实际一点也不轻松,主要的还是喂养两头猪和牛、驴。我发愁的主要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挑水。二是铡草。这个活,都是我和老掌柜干的,他向铡内续草,我按铡铡草,常出现草续进铡口去,一下两下的铡不下来,因为人小力不足,守着老掌柜,心里又怕、又急。还有一件就是割喂猪用的花生饼和喂牛、驴用的黄豆饼。一个大饼需要割成碎片,用水先泡碎再用,天天用天天割,因为饼很干,两手都磨起泡。就这样,一年为掌柜家,拾掇得湖净场光,寸草归垛,颗粒归仓。大伙计干到九月九,掌柜家给四元工钱就回家了。我等到古历的腊月二十八、九,掌柜的给几个馒头当作过年干粮,也回家了。家虽然穷的叮当响,但是过年时,全家聚在一起,总能包顿饺子吃,父亲无论如何,总得买一斤或两斤豆腐,他说:“豆腐、豆腐,大家都有福”,无论如何总少不了鱼,他说:“鱼、鱼,年年有余”。都是图个吉利使全家高兴。可在家过一个年住不了几天,大年初二我又要返回黄岛掌柜的那里去了。
俗话说:福是人享的,罪是人受的,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我每次过年回家,来回这两趟,真是够苦的。十几里路远的海滩,经过一冬天的结冰和雨雪,成了一片冰天雪地,一眼望去,根本就望不到边。冰雪深的地方可达一米多。海水上潮落潮时,把很大的冰块,击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块,尤其是中间水流动处的冰块,横三竖四东倒西躺,有的简直就是立着。主流水道落潮时,水又能把冰块带走露出滩来。有的地方上面是冰,下面是水,或被冰块堵住一汪汪地,行走非常困难。特别是年根和过年后正月十五以前,进出岛的行人极少,单独一个人在这样一片冰川里行走,很难掌握准方向,容易走偏。走到海里去就更危险了。我总是脱下鞋袜和裤子,先把裤子搭在肩上,再把鞋袜用腰带捆好别在腰里,光着腚在北风里,从这块冰跑到那块冰,急速走着,有时在冰块的中间通过。有时又遇到碎冰块和水淌过,这时就能加快速度前进,缩短时间。但也必须掌握好方向看准目标,不能走偏、迷路。一九四五年大年初二,我走偏了向东南方向出去一里多路,发觉后又拐了回来。到掌柜家对他们说时,都大吃一惊,埋怨说:“太危险了,来这么早干啥?不在家多住几天,等路上有人走的时再来也不迟”。我全身被冻得通红发紫,失去了知觉,他们不叫我烤火,要我在屋内地上不住地跺脚、蹦、跳,觉着身上发热时,才让我住脚。
一九四三年在辛安这一带,发生了伤寒病,这种病对人的生命危害极大。传染性强,发病死亡率高,我们全家在这年的夏天全部得上这种病。这种病的特点:浑身疼、发烧、四肢无力、周身浮肿、皮肤发青、紫。快的得病后,上午发觉下午就死亡。人们对这种病常说:“上午死了有人埋,下午死了没人抬。”父母得了病,不能外出要饭,躺在家里,生活也就更加困难。只能坚持着在本村要点吃,或者到庄头村边挖点野菜,摘点树叶等度日。在病重时不能外出,只能早晚爬出去,到公路西边小河沿菜园地里,拾些烂菜叶子回来煮着吃,也捡些韭菜叶用水煮着吃,用煮的水烫脚、腿等,全家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熬过,挣扎在死亡线上。
这一切,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是整天埋头干活、放牛。父母病重,日夜想念我,托入捎信要我回家一趟看看。得知父母有病,心里紧张起来,知道父母的病一定不轻。一般轻病不重要,就不会托人捎信给我。心里难过极了,眼泪也不断地涌出,又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把难过往心底里压,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难过的样子,我拿定主意向掌柜的请假说:“家里托人捎信说我父母都有病,要我回家看看。”掌柜的就答应了。因海潮关系,当天没能走,必须等着第二天十点多才行。夜里一点也没有睡着,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很多,熬过一夜,又抓紧干完一早上的活才往家走,一路上小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想尽早赶到家见到父母,也让父母赶快看到我,一口气跑到家,一眼看到父母和妹妹弟弟都在家里,躺在土炕上,泪水止不住地流出,他们先后得病十几天了,手、脚、腿及全身都肿得很吓人,青一块紫一块的,用手指按下去老大会也起不来。父母看到我回来,在表面上看不出有难过的样子,却露出笑容显得高兴,妹妹和弟弟却不然,说声:“哥哥你回来了”。就放声大哭起来。父亲禁止她们哭,说:“你哥哥来看咱们来了,哭什么?”全家人病得厉害,不能外出要饭,生活极其艰难,我来家只能看看,别的什么忙都帮不上,更不用说想办法去请大夫看看。母亲说:“你来家看看就行了,明天就回黄岛去,在家多少天都一样,反倒增加生活得困难,都没的吃,回去后,也不要挂念家里,俺不要紧,一定会好的。”我也没有什么办法,第二天一早就回黄岛去了。不长时间我也得了病,开始四肢无力,周身疼痛,然后就发高烧,腿脚开始浮肿,尔后全身都肿,皮肤由红变青紫。自己心里明白,是因为看家里人被传染了伤寒病,尽管有病,干活还是照常,一点也没少干,自己也无人诉说,也没有人问过什么,家里父母也不知道我也得了病。这年我十三岁,正是秋天收获季节,掌柜家的人都上坡去砍高梁,割谷子等,我这个小放牛的就天天牵着驴往场里驮庄稼,一连几天,腿脚跑得厉害肿得很粗。一直坚持到收完庄稼,身体确实累得难以支持下去了,但还是放牛干活,一天也没停下,二掌柜的高全义的家属看我病得危险,没有叫我去长工屋和其他大伙计们睡,让我在她们炕上,和她们一起睡,说“一方面炕还热乎点,二方面因为发高烧,晚上喝水,还方便些。”我病得难受听从她的安排。第二天我再也不好意思去了,又去了长工屋和其他的长工们睡在一起。
老掌柜高镇忠,看我病得厉害,也许怕在他家里出什么差错,便对我说:“我送你回家休息几天,病好了再回来”。我答应了,第二天,他把牲口备好,把我扶着骑上去,他在前面牵着,我不能坐就趴在上面。送到我家住的蔡头庄头,离我家还有百多米远时,老掌柜停下,叫我下来自己回家,他也就回去了。
我走到家,看到父亲,母亲和妹妹弟弟,他们的病好了不少,但还没能出去要饭,心里有些高兴,但自己却一头倒在炕上。他们看到我病得厉害,心里都非常难过。到了晚上随着父母喝了点野菜汤,母亲说:“明天你还是坚持回黄岛掌柜家,在家里没有的吃”。实在没办法,第二天,一早离开家,拖着沉重的病体,又向黄岛返回。真是雪上加霜,这天又下起大雨,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就我一个人带病在路上默默地走着,雨在东北风的催促下,不紧不慢地下个不停。我周身淋透,全身冰凉,上面顶着瓢泼大雨,下面淌着哗哗的水,十里多路,艰难地走到了中午才赶到海边。真是越渴越给盐吃,海水与天际的雨水连成一片,茫茫无边,形成一个整体。我想,避下雨歇歇,等落下潮再走,但没有地方去。前面一片海水,北面盐滩上有盐房子,但很远,在雨中刚望到个影,后面是刚过来的村庄四五里路,也不能返回,只有南面盐屋子近些,有一里多路,决心到南面盐屋子那里避雨。但是路的南边就是一道排水沟,不好过,又另外找了个有人经常走过的地方,下去看看能否过去,心想:反正就这样了,任凭命运吧!海滩上都是稀泥,地上很滑,顺着路边慢慢地滑到水里,说也巧,正好没到脖子,晃了几下,呛了几口水,算是命大,没淹死,过去了。顺着盐池堤岸,在泥泞里走着,磕倒几下,又爬起到了盐屋子。门向南敞着,里面有人。我进屋内,把那人吓了一跳。我病得这么厉害,全身都是泥水,真没个人样了,一腚坐到地上背靠着门,没有说话,确实已经筋疲力尽,有气无力了。
屋内的那个人,是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壮汉子,也是外地人,被雇到这里给人家晒盐。他开始问我干什么的?怎么这样的天来这里。停了一会我才回答他的问话和向他说出由来,他听了,很同情我,因为他也是穷人。他让我起来坐在小木凳上,把他刚做的东北高梁米干饭,盛了上尖的一大碗给我吃。菜是韭菜用开水烫了又用大蒜捣碎后调的,他在小桌的西边,我和他面对着面,实实在在的吃了那一大碗饭,又喝些热水,身子暖和些了,上牙和下牙也不再碰仗了。觉着他做的饭又甜又香,太好吃了。饭后我要走,他说不行,潮水还没落下去,等一个小时以后,才能走。我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休息了一会,他说:“现在潮水落下去了,你可以走啦。”雨还是在下,我告别了那位途中的恩人,顺大堤回到原来的路上,踏着刚落下潮水显出来的海滩向黄岛走去,天黑时我才到柳沟我的掌柜高镇忠家,真是没有办法,昨天刚把我送走,今天我又自己回来了。我想:我回来也不白吃你的饭,我会尽力的给你干活。就这样我还是天天坚持照常干活,放牛。
以后,我的病一天好起一天,但是全身脱落一层皮,头发也掉光了,以后才长出新的来。
病好了以后,大家都很高兴。没有倒下去,挺过来了,真了不起。掌柜家也很喜欢。秋收完了,因为掌柜的已经分家,不再雇人,我也就不能继续留在他家,只好另换地方干活。 一九四三年秋天,离开柳沟村高镇忠家,我又来到卧鹏村欧发正家。
这年冬天在他家干了一冬,腊月二十八才回家。他家和高镇忠家人口状况、土地和养的牛驴、猪等情况基本一样。我还是以放牛为主,饲养管理驴、猪、担水、打扫院子和其他零活。这些事,我已经干得很熟练了,什么事怎么干,先干什么再做什么,用不着别人告诉。
又熬过了一年,经父亲和老掌柜欧发正协商,从一九四五年开始,有了工资,一年给四毛钱(大人一般干一年四元钱),因为家里没有钱用,刚过年父亲就把那四毛钱支出来用了。
这时,我们的家乡沂蒙山区一带已经解放了,在共产党、八路军的领导下,广大农民开始实行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实行“耕者有其田,住者有其屋”等一系列政策。广大农民群众无不欢欣鼓舞,情绪空前高涨。这时,老家里的人,不断地捎信传信地叫我们回家,不要在外地要饭了。父亲听了,决心回家乡去。古历四月份的一天,父亲来到黄岛欧发正家,叫我回去,好一起回老家。父亲把情况对老掌柜欧发正说明后又掏出三毛钱还给他,他立即不高兴起来,并说一年四毛钱,你怎能拿三毛钱来,为什么不拿足四毛钱来由我留?留多少是我的事。当时我就明白:因为父亲手里没有那一毛钱,若是有,一定会足数拿四毛钱来的,父亲拿三毛钱来,也不知犯了多少难为。是老掌柜的有意为难父亲。父亲和他争辩说,小孩干一春了,还不抵一毛钱。掌柜的在这一毛钱上找茬,目的是他舍不得让我走,他明白,再找个如我这么实在能干的人很不好找,再说,又快到夏季了,该出去干活的,早出去了,这时候找人不好找,会影响他的活,牛没人放。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父亲把我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