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的第一次战役,是由先头兄弟部队在西线云山一带进行的。
十月二十五日七时许,敌人进入我军四十军一二0师三六O团阻击地域,我先敌开火,予敌以迎头痛击,打响了出国作战的第一枪。
这个时间,后来被定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的纪念日。
我们九兵团是在十一月份,从临江入朝,奔向东线,在新兴里、下碣隅里,地区进行了第二次战役。
晚上,我们很快过了长津江,准备接替第一梯队,三天时间,拿下新兴和下碣隅里全歼该地区的敌人。部队要投入战斗作战,需要把与战斗无直接关系的车辆、马匹等机关人员留在后面,分为前后方,经轻装后,能直接参加战斗的人员,前去投入战斗。我们团后勤处,本身对战斗直接关系不大,所以留的人员在后面的比较多,七十多人,留下了近五十,所有的大车、马匹全部留下,由团后勤处长郭建中和新调来帮助工作的张庆祥副教导员负责,与全师的留守人员组织一起,统一领导指挥住在四水里。
我们后勤处去前面的负责人是协理员刘楹厚和卫生队副队长李允恭,后勤人员本身二十来人,卫生队全部,担架连全部,我们通讯班十多个人,向前去的只有四人,副班长张义相、张玉奎、小谭和我。
因为当时说就是三天的战斗,协理员刘楹厚、李允恭他们的行李都没带,连牙膏都留下了,为了尽量减轻身上的重量,好轻装上阵干净利落。
我记得很清楚,这天夜里行军是九十里,大家都知道就要进入战斗了,顺着通往新兴里的公路,在厚厚雪地上沙沙地走着,寒夜上空的雪花,不停地往下飘落,大家悄然无声,只有驮弹药的骡马因为劳累,不断地发出呼呼鼻息声。
到了下半夜,雪下的更大,我们在路上遇到友邻部队的同志,三三两两地从前面下来,往回走,有的连背包也没有,只有一支大枪背在身后,袖着手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有的同志把被子披在身上当大衣用。他们头上还戴着夏天时戴的大盖帽。他们确实冻极了就用白毛巾缝在帽檐周围,以护着耳朵和脖子。
我们越向前走,遇到的炮弹坑越多,敌机扔炸弹的大坑,不能走下面,都得绕过去走,一夜的行军,摔了多少跤很难记清,因为雪很大,敌人飞机并不太多,有时在上空嗡嗡地飞过几架,对我们威胁也不大,同志们也不太在乎。天快亮了,前面传来口令“原地隐蔽休息”。不用说,一夜九十里路的行军就这样结束了。在天亮前必须做好防空隐蔽。前面就是战场新兴里,只有一河之隔,对那边一处一处的火亮,已经看得很清楚。大家随着行军的队形跨到右边公路下小河处的灌木丛中,各人找个合适的地方隐蔽起来休息,厚厚的雪没到膝盖,我在小河右边(西边),找到个夏天发水时冲的土坷,半圆形的凹坑,里面没有雪,有一条稻草袋子和一个长方形木盆,当时我想:这一定是前些日子朝鲜老百姓在这里躲难留下的,心里有些高兴和满足。把背包放在草袋子上面,我坐在背包上,袖着手抱着枪紧紧地缩着身子靠着土坑,眯眼好好听点周围的动静以后休息,但是因为行了一夜军,背上出了一些汗,住下后感到身上特别的冷,尤其是两只脚,行军时出汗,加上鞋袜本来就上了冻,脚更冷得受不了。当时我想:反正是白天不会集会行军了,趁脚上的鞋袜里面还热乎没有冻实,赶紧想办法脱下来,掖在背包上再把原先背包上掖着的那双大头鞋拿下来,放在背包上面,坐在屁股底下,到下午就会化冻,再穿在脚上,行军也不耽误,两脚先用大衣包起来,暖和着,等下午再穿鞋。脚冷了,就用手擦搓着,想的很好,就这样办了。
一夜行军,很累了,从这天开始,大家都断粮了没有的吃了也没有的喝,不需要动,也不想动,一个人很安静地独自趴在土坑里似睡非睡到了下午,天快黑时,漫天雪雾弥漫,雪花不断地往下飘落着,不能再蹲下去了,应赶紧起来穿好鞋子,活动活动一下准备集合行军。把鞋子从屁股底下取出来一看,冻一点也没化,还是在背包上掖着的样子,鞋帮贴在鞋底上,冻得硬硬的,坚实的如同弯曲的铁板,用手掰不动,用枪托砸也砸不开,怎么也没办法穿在脚上,我心慌了,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害怕起来。穿不上鞋,光着脚行军,那不等于自杀吗?真是傻透气了。不由的心一阵阵酸起来,恨自己太愚蠢,两眼湿润了。死,对于处在战争中的每一个军人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我这样死去的话,自己不太窝囊了吗?太无用了。怎样向别人说,向同志们交代?不行,一定得把冻了的鞋袜砸开穿上好保住双脚和生命。用枪托砸不开,就从土坷上露着的石头,拼命地用力别,终久别下一块来,就用石头使劲砸,经过这样一番努力总算把大头鞋的冻砸碎了,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经过一番努力穿上鞋,等于自己又挽救了自己,从死的边沿上拉回来。长叹一口气。站起来,用力跺了跺脚,伸展一下身子活动一下。准备好等待队伍集合行军。没过十分钟,传来口令:“集合出发”。天也开始黑下来,天空仍然纷纷扬扬飘着雪花。远山近岭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雪雾之中,天气更加寒冷。队伍集合起来,没有顺着公路向前走,而是沿着山跟的小河往上去。说真的,我们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真是够苦的了。除整天在敌人的炮火之下生活外尤其敌人的飞机,各种型号的都有,多的是,真像夏天的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到处扫射轰炸,掷燃烧弹,特别是低空飞机,刺耳的尖叫声,使你在精神和心态上经常处于紧张和恐惧状态,不能有一刻的松懈。有几分钟听不到飞机声音,你会感到立刻从心理和精神上舒服得很,全身轻松的不得了;再加上冻和饿,真是使你难以忍受,然而这些都被我们克服和忍受了。在山沟上面,伙房的同志找到一处房子,紧靠小河边,里面只有一口大锅,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们想用这口锅烧点开水给大家喝,暖和暖和身子。但是还有其他部队的一些同志在那里,也要用锅烧水,和我们伙房的同志争吵起来,后来经过慢慢协商还是让我们先用,他们再接着用。炊事班的同志非常辛苦,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有七八斤土豆,用水很简单地洗了一下切碎,烧了一锅土豆汤,大家挤在屋内喝了。有些高兴,也算是这天吃的全部东西。在炊事班的同志烧火时,大家怕把火光露出去被敌机发现招来损失,齐动手想办法把门窗堵起来,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就用雨衣或把背包放开用被子、被单等。边喝土豆汤,心里还提心吊胆,恐怕出事,得不偿失。
大家离开房子,又跟随团部后面向左侧的大山爬去,山高雪大没有路,很难爬,爬到山腰时团部传来口令说:“金参谋长病了,后勤用担架抬着走。”协理员刘楹厚叫通讯班去人通知担架连。派担架到团部拾金云生参谋长。我去了。
翻过大山,已经半夜多,在山根处,有几座房子,房子周围还有些防空洞,我们整个团直机关各单位都挤在那里休息,一个多小时后,又集合走,顺着山根往下走,有二里来路,到了山沟的人口处,拐个弯去正南方向,是个高山地带的小平原,新兴里就在这里,还有个飞机场。在拐弯处有些路障、工事、弹坑等到处都有,一堆堆的火还在燃烧着,烟雾散发在夜幕之中,发出熏人的气味,越向前走,作战工事、弹坑、炮兵发射阵地等工事越来越多,已经分不清哪是路哪是田野,还有子弹箱子,炮弹壳一堆堆的,废汽油桶,电话线、罐头废烟纸盒等到处可见。在河边处一大片敌人的尸体,东倒西躺的真是插脚无空,在黑夜里也望不到边。对于这些战场情景,我们每个同志都看习惯了,并不以为然,也是战争中的正常现象,但是在心里总有些紧张,因为一旦踏上地雷,没有爆炸的炮弹,也会伤害你,还有在敌人死尸中,负伤而又没死的敌人,一旦踏上他,也会被吓一大跳。向前走了五六里路时,卫生队传来口令说:“刘司药刘方泉和挑夫大老王没有上来,要通讯班去人找来。”当时我听到了,对副班长张义相说:“走,咱俩去!”和刘协理员说了声,我俩就去了。队伍向前走,我们往回去,在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注意前方和田野,因为这是刚打过仗的地方,难免会有些零星人员,我们俩人在路上疾步向前走着,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心里在想:只要他们在那里,找是好找,他们一定是因为太疲劳,躺在那里暖和时睡着了,大家走时又没有叫他们。后来才知道,他俩去师卫生处领药回来晚了,才落在后面。考虑最多的还是当找到他们两个同志后,如何一起去赶队伍。我们从这里去,找到他们,再返回到这里能用多少时间,前面的队伍在这个时间内,又能出去多远?向哪个方向走去?前面的地形和道路怎样?有没有敌情,和有没有友邻部队等等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地考虑着。顺着原来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到了山沟的人口处,那有堆火,还在那忽忽悠悠地燃着。在火光的映照下,看见有两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由远而近向我们走来。我用手一招,小声对张义相说:“注意,前面有人。”我们俩都迅速从肩上取下枪端在手里继续前进,因为夜间视力有限看不远,实际我们两者相距很近了,又是相对而行,很快看清了他们两人,正是要找的刘司药刘方泉同志和挑夫大老王。见面后,我们几个同志都很高兴,副班长张义相把情况告诉他俩后,一起又去赶队伍。
我们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着,并且都很注意脚下不要踏着别的物体或什么绊倒,又走了一段路,追上前面的队伍,他们都在一个平坦的地里休息,通讯班的两个同志和协理员刘楹厚、卫生队副队长李允恭一起,在敌人一个炮兵发射阵地里面休息,里面没有雪,但很潮湿。因为敌人到处都扔些吃过剩下的,有整盒的,半盒的,饼干、果汁、肉食类的各种罐头。会吸烟的人,很注意拣些散的烟头等回来吸。我们几个通讯员也不例外,除了自己需要吃以外,还有责任叫首长也能吃上点东西少挨饿,大家不一会找来一些,其中有一桶三四斤重的完整没开的美国炒面,质量要比我们的炒面好得多,给了刘协理员和李队长他俩,我们四个人,吃一个敌人吃过后还有大半桶的牛肉,大豆和胡萝卜罐头,四个人对面坐在地上,摸黑用手抓着吃,大家都挺高兴,有说有笑地吃,我抓着吃了几口,觉到口里有些腥和另外的咸味,原来是手指被罐头盒刺破了,流了一些血,只觉粘糊糊的,因为天太冷的关系,感觉不到痛,我对他们说:“我的手被罐头盒刺破流血了,连罐头一起吃到肚子里去了。”有人说:“包一下吧。”我说不用。还是一个劲地抓着吃。大家吃完后,肚子还不饱,又到周围去,因为不敢走远,只找些零星的饼干和一些咖啡,他们都不要,只有我拿二十小包,装在大衣袋里,后来还真上了当,纸包破了撒在里面,又化成药糊一样,连手都不能伸进去。
当时还传来消息说:“三营在前面发现敌人一个食品仓库,里面都是饼干和罐头。”当时我还想:我们团已经断粮了,这回可好了,大家能吃上敌人的饼干和罐头,不挨饿了。因为我们离得远,又说不定什么时候有情况就没去拿。后来又听说:团政治处主任亦敬忠在队伍喊道:“我们追击敌人要紧,谁都不能去拿。”上级首长的话,就是命令,他这一喊,都不敢去拿,只好老老实实大家坐在那里休息,机关勤杂人员偷着捡点吃。
天亮了,队伍需要马上离开这平原战斗过的地方,进入山里的树林里去,隐蔽防空,冬天的早上显得特别的寒冷,没有风,天空又开始下起大雪来,大片大片的雪花,蜂拥似的向山野,向大地森林扑来,也落在我们大家身上,可能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的原因?大家一点也不介意,只是匆忙地向前走着。
敌机飞来了,在雪雾上空嗡嗡乱叫,也飞得很低,由于能见度低,没有发现我们。
我们全团的行军队伍,朝西北方向匆匆地走去。不远处就是大山林,因为大家走的太急队伍显得有些乱,团直和后勤单位,都混在战斗连队中间,形成了三路纵队齐头并进,简直就是在小跑。天亮了,我们离开新兴里,快到山根时,我心里有些后悔,不能够捡东西吃了,进人大山里又得挨饿,说也巧,就在这时,人群中路上有一个纸箱盛的罐头,撒在路上,有七八个在大家的脚下拌来拌去的,我对副班长张义相说:咱们捡着。他说:“算啦,快走吧。”我说:“不行,咱得捡着。”我边说边开始去捡,他们也只好随我在队伍中间挤着捡。我捡了三个装进大衣袋里,又匆匆跑步在人群中间赶上队伍。
队伍上了山,进人马尾松树林,又向前翻过一道山,前面又传来“原地休息”的口令。刘协理员和李队长他们在下面不远处住下了,我们四个通讯员在他们前面一点,停下来,用脚踢了踢没膝的雪,用脚把余雪踏实放下背包,两人一对背靠着背坐下来休息。上空敌机声远远而来,又远远而去,因为能见度太差,再飞也没有用,远处的炮声也慢慢地消失了。这时大约在十点多钟,大山、巨石、深谷和青松在大雪的覆盖下,显得一片自然,安详和肃静。只有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中国人民的忠实儿女志愿军战士,干军万马陪着他们度过这艰难而又美妙的时刻。大约在下午三四点时,雪停了,我们也起来跺跺脚活动下身子,暖和一下。肚子也在咕咕乱叫,因为又是一天没吃东西。惟独可食的东西,就是我们在路上捡的那几个罐头,一个有一磅重,相当于现在的易拉罐大小,我先把我捡的那三个拿出来两个,还有一个一定要留着,留给后方的指导员公成美吃,这两个罐头,我们两人一个,其余除给刘协理员和李队长外,还得留着以后吃,不能一次吃光。
这两个罐头当时也难吃。开始时,因为没有开罐头的工具,就用枪托砸,又怕把枪托砸坏,不能用太大的劲,怎么也砸不开,石头也没有,因为都被大雪覆盖下面,不好找,在地上摔有摔不破,真是看着罐头吃不了肚子里去,终究想出办法来,就用枪的通条打眼,先把罐头放在地上,一人用手撑着通条,如同石头打炮眼一样,把枪通条的一头放在罐头上,再用枪托砸,打成一个一个的眼,因为每个眼都靠得很近,越扩展越大,再用通条撕开,才把罐头吃到肚里去。
一个罐头也就有一市斤重,里面装的不是别的,是葡萄汁,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喝,显然肚子不饱,就再吃上几把雪充饥,这又是一天吃的东西。在这当中,你一言我一语风趣地说:“罐头是葡萄汁,味道真好吃,就是少了点,吃了不解馋。”我们四位战士,四位同志和战友张义相、张玉奎、小谭和我,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很大,回荡在大山深谷中,也在我们的耳边久久地慢慢地消失,仿佛大山、巨石青松在听到我们这些来自异地他乡的战士,在这样艰苦环境下还这样高兴和欢乐发出的笑声,感到惊奇而做出的回应。
副班长张义相同志就在这时意味深长地向大家提议:“朝鲜战争结束后,如果我们还有哪个同志活着回到祖国,一定要把我们在朝鲜走过的路和经过如实地写下来,当个故事留给后人,作为一个纪念。”并立即得到我们三个同志的同意。大家一时高兴起来,又沉默下去,四个人,八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又拥抱在一块,久久地不撒开,眼睛湿润了,心里是甜,是酸,是苦还是辣?一时谁也说不清楚!
天黑下来,队伍又开始行军,大家在没膝深的大雪里慢慢地走着,在荒野里走过一道道的山梁,快到天亮时,敌人用大口径远射程炮打来,炮弹落在我们行军队伍的左侧。十多米远处爆炸,石块、泥土和雪被炸得腾空而起,又哗哗地落在地上,也落到我们大家的身上,我们大家照常走着,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继续向前行军,只有追击炮连的一头骡子警觉起来,到处乱蹦,驭手没有牵好,把炮翻下来,大家帮着很快收拾好。大家明白,这样打的炮,虽然离我们很近,但都是瞎打,完全是没有具体目标的打,不可怕。
又翻过一座山,天就大亮了,天阴得很厚,但没有下雪。走进一条大山沟靠上头处住下。山沟内大多都是落叶树种,如柞树、柳树等灌木丛,马尾松很少,没有什么遮挡物,全团都集中在一起,很拥挤,后勤、卫生队的包扎组,担架连等人员都和团部(指挥部)在一起,开始大家刚到这里时,因为人多拥挤还没有稳下,来回走动的人很多,显得有些乱,敌机又在上空盘旋,同志们有些紧张,这时团长于建修更着急,手里提着枪,后面跟着几个参谋。警卫员和通讯员,在大家中间很深的雪地里走来走去地喊:“大家一定不要动,谁要暴露了目标,我就枪毙了谁!”大家不得不很快安定下来,各自找个地方蹲在雪地里不动,忍受饥饿和寒冷。
上空有敌人的战斗机和轰炸机不断地盘旋,像是对我们的行动位置有所察觉,又没有发现具体目标,在不停地盘旋寻找目标。主要是雪大雾浓敌机没有发现我们,我们也没有看到敌机,只是不断地听到头上嗡嗡的声音。同志们蹲在深雪里又冷又饿,谁也没敢烤火取取暖,敌机一直到下午快天黑时,才飞去,总算是一天安全地过去了。
上午刚来到这里时,于团长对后勤处协理员刘楹厚说:“老刘,你去找个隐蔽的地方,咱们好好休息一下。”刘楹厚去找隐蔽休息的地方,副班长张义相和张玉奎两人跟在后面。没有注意,一下走进一个雪窝里,原来是个水坑,底下还有水,因为风雪大把它盖住了,刘协理员没注意一脚踏进里面。一人多深的坑,他本来就是身材高大,身穿一件羊皮大衣,急了他在底下用手抓雪,通讯员张义相、张玉奎在上面用手抓雪又把他拉上来。刘协理员上来后,他立即坐下脱鞋,当把鞋脱下脚包在大衣里,再去磕鞋内的水时,已经磕不出来了,全部结冰冻在里面。可见时间之短,结冰之快达到何等程度?这就是零下四十二度时结冰的情景。他没有办法,只好老实地坐在那雪里不动,因为他的行李在分前后方时,都留在四水里,当时说:三天就拿下新兴里,连牙刷牙膏都没带,也没有鞋子换,只好坐在那里。他心急如焚,但没有用。当时最主要的念头:敌人不能来,一旦来了,发生战斗,没鞋穿,自己就不好办了。再就是上空的敌机,千万不要发现我们,一旦被发现,那可就麻烦了。这一天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他坐在那里指挥着张义相和张玉奎,拣些干的树枝来,放在他的跟前,当时他们俩很不想去拣,心想我们给你拣来干柴,你为了烤鞋点着火,被敌机发现目标,全团人员都会受到很大损失。但是看到他坐在那里那个着急劲,又不能不给拣。两人一会拣了不少,放在刘协理员跟前,他没有当时点火烤鞋,一直守在那里,等到快天黑时,白天的敌机飞回去,夜行机没来时,再点火烤。
天要黑了,敌机飞去,夜行机还没来,这时刘楹厚点着火烤起鞋来。一下把鞋烤干是不可能,他并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只想能把冰烤化,将就着能把鞋穿在脚上,湿点没有关系,能走路完成任务就心满意足了。两个通讯员在帮他烤鞋,也趁机烤下火取下暖。烤化冻,磕出鞋里面的冰和水,把湿乎乎的鞋子穿在脚上。穿上鞋就是胜利,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湿的鞋子又踏在雪地上,外面一层马上又结了冰。
大家都趁黄昏之机,夜行机没来,各伙食单位的炊事班抢时间用行军锅烧开水给同志们喝,好暖暖身子,许多班排也生起火来,同志们围拢一起烤火取暖。大家没有的吃,就用雪充饥,有的同志用自己的茶缸子装上雪,温点雪水喝。
当时我们后勤处伙房还烧了一大行军锅牛肉汤喝,饱饱地喝了一顿。当时也不知道牛肉是哪儿弄来的,过后刘协理员说:那块牛肉有三斤多重,是在新兴里时,遇到一头被打死的牛,他用小刀割了一块,装在挎包里,被冻得比石头还硬,在烤鞋时,拿出来送给炊事班烧牛肉汤喝。实际牛肉根本没煮熟,开锅后大家就争着开始喝,并且边喝边往里加水,因为不光是后勤处的人喝,整个团部、后勤处、卫生队、担架连的同志都喝。
天黑下来,按战斗连队在前,团指挥所及卫生队的包扎组、担架连和后勤处在后的顺序开始行军,队伍顺着山沟小路往下走,部队要进入战斗。刘协理员带着副班长张义相和张玉奎跟团指挥所,我和小谭跟着卫生队副队长李允恭及另一个包扎组和担架连的同志在后面紧随指挥所行动。
向下走了不远,遇到从山上下来的一条小河,水顺势流得很急,拐了个弯从路的右侧流向路的左侧。在河的拐弯处,路的右面有一家住户,过了小河在路左侧几十米处也有一家住户,三间屋在小河的边上,这就是下碣隅里山沟里最上头的两户人家,主人早已不知去向。这里又是四面环山的小平原,大约三四亩地。向南是下坡,下碣隅里的大山沟。因为在一个月以前,第一次战役,我志愿军第四十二军,就在这里战斗过,也是主战场之一。这回第二次战役,这一带还是主战场。我们第九兵团的第二十军和二十七军,在我们二十六军先头为第一梯队时,也在这一带打得异常激烈艰苦,我们上来是接替他们的。这天夜里要投入战斗。于团长带着团指挥所,指挥各营连向右前方大山上爬去,进入战斗。但是因为山高雪深又没有路,地形又不熟,到天快亮时,队伍还没展开,我们部队白天不能接敌冲击,只好就地隐蔽等待作好防空,有的单位撤下山来,到山下面两处房屋那里隐蔽等待第二天黑后再次向敌人发起冲击。当时团指挥所也撤到山根下隐蔽。
我们部队与敌人作战,一般都在夜间进行,靠的是我们广大指战员的英勇顽强。在夜间摸到敌人阵地上猛冲猛打,一阵手榴弹炸药包后,打得敌人晕头转向,趁机闯入阵地消灭敌人。白天看得远也清楚,敌人火力太强,飞机大炮、坦克等都集中火力向你打来,使你无法接近敌人和发起冲锋,所以我们作战,大部分都在夜间进行。
第二天天黑下来,团长于建修带领指挥所,指挥队伍,从黄草岭(1350高地)东南面的山沟里向山上爬去。山高坡陡,雪深没有路,广大指战员非常艰难地向上爬。一不小心,就会摔到深沟里。悬崖下,不死也得昏过去,或者被雪掩埋起来。
这时,我们已经断粮三天,每个人的肚子都是空空的,体力已经耗尽了。按一般人的生理讲:他们每个人早住进医院治疗和保养了,更不能再继续战斗和冲锋,更不用说向千米高的大山爬去。大家三天没有吃东西,喝不上热水,肚子空空的,筋疲力尽,在零下四十二度的高寒下,向千米高大山爬去,是何等的艰难,不易!然而,我们团的广大指战员,硬是凭着一点力气和一口能呼吸的气,也要向敌人冲去,向千米高的大山爬去。团政委李杰,本是一只胳膊的残疾人,他痛彻心脾的号召,共产党员爬也要向前进,死也要头朝南。他身体力行带领同志们向敌人冲锋,在冰天雪地跌倒了,一只胳膊支撑不起身体,就用头拱地硬爬起来,从头到脚扑满了冰雪,抖掉后又继续和大家一起前进。同志们完全靠的是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一切为了人民的胜利去吃苦,去战斗或者去牺牲。当于团长带领部队冲到山顶时,已经与敌人相距很近,就要和敌人混在一起了。警卫员陈景山着急了,打算掏出勃克枪向敌人射击,来保护首长,但要先摘下手上的手套,再打开勃克枪的木盖拿出枪来。就在这个极短的时间内,枪和手已经冻在一起了。手指不能伸,枪的扳机不能扣,枪打不响了。就这样,我们的同志有枪不能向敌人开火射击,同样敌人也是被冻得没有办法开枪向我们射击。这就是朝鲜战争中,第二次战役黄草岭(1350高地)上当时的战场情况。(陈景山同志回国后,转业到阳谷县供销社任主任,现在还健在。)全团十几个连队的指战员,展开在山沟里是很大的一片,一个个的在雪窝里向山上爬着爬着就在那里不动了,什么姿势的都有,当时的悲惨情景,真是不能言表。
我们团真正的战斗减员并不多,因为我们团或者说我们军都是在二十军和二十七军后面,没有真正地和敌人发生战斗,主要的是冻伤达一千五百多。战争确实是残酷的,我们每个活着的人,应当坚决地反对战争热爱和平。
敌人就在这天拂晓时分,在大量的飞机、坦克和大炮的火力掩护下,乘汽车坦克打通公路,向五老里方向逃去。
我们的战士,在极度寒冷和饥饿的情况下,英勇顽强地忍受着困难和痛苦,翻过一道道山梁,向逃跑的敌人扑去。我们团一营二连四班的战士简朝陆同志和他的战斗小组的同志们,冲在队伍的最先头,扑向敌人一辆正在逃跑的坦克,用尽全身力气,爬到上面死死抓住不放。坦克里面的敌人发觉上面有人,就想把他磕下来,但是没有用,在同志们的配合下,用手榴弹从坦克的射击孔里’掷进去,炸死了里面的敌人,坦克不动了,停在路上,挡住了后面坦克和其他车辆的通路,因山间公路狭窄,一面是悬崖深谷,一面是高山陡壁无法越过。说时迟,那时快,简朝陆同志不顾一切又冲向第二辆第三辆坦克,把它一一炸坏,这时后面的战士也冲了上来,与敌人又展开了一场拼杀。但终究因我们上来的人少,寡不敌众,敌人打开通路向南逃去。
简朝陆同志打下这三辆坦克,这次战役中整个二十六军就打下这三辆坦克。战后领导给他立了特等功一次,并授予他打坦克英雄称号。
简朝陆由一名战士很快被升为排长,在后来的上甘岭597、9高地阻击战斗被敌人炮弹打中,光荣牺牲。
就在简朝陆打坏敌人三辆坦克、堵住敌人去路时,前面传来消息说:“我们团已经卡住敌人五十辆汽车和坦克,汽车上面装的都是卡兵枪、饼干罐头食品,大家高兴极了。但是后来终因我们部队力量薄弱,还是被敌人冲开道路逃跑掉了。”
敌人溃退,整个第二次战役结束了。这次战役历时一个月,从十一月二十七日开始至十二月二十日结束。
我们团从上面山沟里下来的这天夜里就进入了战斗。我们四个通讯员已经分开,张义相、张玉奎随着协理员带领包扎组跟随团指挥所行动,小谭这时已经冻伤很厉害,不能参加工作,归伤号那里去了。我跟卫生队长李允恭和孟兆华医生及一个卫生班、一个担架排组成的救护组也跟在团指挥的后面行动。
各战斗连队在先头,向下碣隅里西南面的黄草岭(1350高地走去,当时走得很慢,总是走走停停,天很冷,我困得厉害,每次停下,我总得拄着枪或靠在山的悬崖峭壁上打个盹,把头往大衣领子里一缩,就睡起觉来。但是不管怎样,周围的大小动静,都能听得到,每次也就只能睡十多分钟,李允恭队长总得把我叫醒,起来活动一下。他怕把我冻坏,不让我睡,同时他对卫生班的青年人也是一样,一会儿工夫把他们叫醒,不让他们睡时间长。对担架排的同志也很注意,他让排长勤叫醒大家起来活动活动,不能睡时间长了。
我们顺着山沟慢慢地向上爬去,在半山腰里,发现几具尸体,不是枪伤,都是冻坏的,是我们志愿军同志,但不知是哪个部队的。李队长对担架排长说:“不管他们是哪个部队的,都是革命同志,阶级兄弟,一定把他们掩埋好,不能马虎。”排长带着大伙去了,不一会儿回来向李队长报告说:“已经埋好了。”因为都离得很近,李队长听后又去现场亲自查看埋的情况,到那一看,只是用雪盖了一下,他火了,回来对着担架排长非常严肃地批评开了,并且命令他马上回去把尸体掩埋好,他们又回去,老一会儿才回来说:“这次真的埋好了。”李队长听了,也没再去查看。当时我心里想:这次还不一定埋好,因为天太冷,地被冻得像铁板一样结实,没有办法挖动土,怎能埋好呢?担架连的同志,大多数都是老同志,他们不是不想把他们埋好,而是确实没有办法。
另外还有一个活的,是一位排长同志,他听到我们去了在喊:“同志!我还能为人民服
务,你们把我抬下去吧!”这是他的愿望和要求。李队长过去看他,在黑夜雪地里躺着,他的手脚和胳膊腿都被冻硬了,不能打弯,只有心脏还跳动,勉强地说几句话。我们大家都在为他难过,也感到失望。但我们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用一副担架把他抬下来,送到重伤员那里。
半夜多了,队伍还没有展开,我们又顺着山沟下来,回到那座房子跟前。此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无法再挤进去,我们只好在外面平地里站着休息。后来过了不长时间,不知谁在不远处找到一个小的土豆窑子,里面还有些土豆,窑子大约有两米长,一米宽,李队长和孟兆华医生先进去,头朝里,脚朝外,肩并肩地趴在那里。里面的空隙已经不多了,我只能脱下大衣,先解开皮带把枪和背包放在门口外,再钻进去,趴在他们两个人的上面。我的背上面已经挨着窑顶了,真是一点闲空没有了。里面总比外面暖和一点,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抱着头,眯着眼,似睡非睡的一个多小时。外面有人喊集合,我得先退出来,他们俩再出。当我先退出来,穿上大衣再接着扎皮带时,两手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手指不能打弯,皮带怎么也扎不上。这是多么短的一瞬间呀!我着急地喊李队长说:“队长,我的手冻坏了,扎不上皮带了。”他们两人急忙帮我扎上皮带,背上背包,枪跨在左胳膊上,去集合。我把两只手使劲地袖在袖简里,手使劲抱着两个胳膊时,突然觉到两只手根本就不像我的,完全像别人的手伸进我的袖筒里,一时恐慌起来,怎么别人的手伸进我袖筒啊?我的手哪去了?思想一时紧张,差点喊出声来。我就用力用手掐我的两个胳膊,试试痛不痛,果然觉着两只手在用力,并且也觉着痛,这时才放下心来,两只手不是别人的,确实是自己的。从这时起,我们部队越来越困难。
就这天夜里,我们走到第一座房子前小河边上时,我觉着路上有东西拌脚,当时我想,一定是前面连队在这家弄到土豆了,因为走得太急,没拿好撒在路上,我得拣着,等住下后,好用火烧着吃。顺手下腰在路上摸了五六个随手装进大衣兜里,经过一夜的折腾后,天亮了想把大衣兜的土豆拿出来去小河边房子跟前的伙房处烧吃。可一看原来是几个马粪蛋,当时真感到晦气。原来那是马在行进中拉的马粪,落到地上随时冻实没有散开,又经过大家行军在路上被人拌来拌去,形成像土豆差不多一样的形状,我就误认是土豆了。可是你真不知道,我拣起装进大衣兜里后,心里真高兴,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着:等白天拿出来用火烧好后分给他们美美地吃上几口,他们一定会感到又惊又喜,结果一场美梦落了空。
第二天,也是敌人逃跑的这天中午,李允恭、孟兆华等我们一起爬上黄草岭(1350高地)顶峰。这天是个晴天,阳光不是很强,显得有些暖和。因为敌人刚逃跑,上空没有敌机叫。向四周望去白雪一片,大山绵绵,呈现出一片安静,不由地感到身上有些轻松。我们站在山顶上,李允恭队长当时对我说:“这就是1350高地”,我答应了一声。上面比较平坦,有一亩地大,原来厚厚的雪没有了,是一片碎片和泥土掺杂在一起,看是上来的人很多,敌我双方在这里厮杀搏斗得很激烈,不是长枪大炮的战斗,而是短兵相接白刃格斗场面,大约有几十具尸首,躺在各处。敌我双方都有。各种姿势的都有。有的单身躺在那里或趴在地上,手里还握着铁锹或十字镐,有的手里还拿着已经断了的大枪,也有的与敌人抱在一起,还张着大口,瞪着大眼睛,好像还在喊什么?还有牺牲的同志,身躯很高大,手卡着一个敌人的脖子,牙咬着耳朵,趴在那个敌人的身上,与敌人同归于尽。
我们每个上去的同志,看到这个场面和情景都心里难过极了,为他们的死感到惋惜,也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李队长和孟医生指挥着卫生班和担架排的同志,都抓紧时间,在我们牺牲同志的身上寻找证件,一一进行登记和掩埋。在这个不大的山顶处,留下了一滩滩血迹,被冻成了冰块,渗透到雪土中,分不清哪是敌人的,哪些是我们同志流的,都掺杂在一起。
大家一起把他们掩埋完,又忙着踏着地上斑斑血迹,在罐头盒、香烟盒、纸片、枪支、十字镐、铁锹、鸭羽被、睡衣等衣物中找些能吃的东西。我只拣了十几块饼干吃,和一把美国折叠式军用铁锹,背在身上,因为它用处大,可用它挖工事、防空洞。李队长叫我把被子甩掉,拣床鸭羽被子即轻快又暖和,我说:不!我的东西一定不丢,别人的东西我一点也不要。
李队长他们因为认识英文字母,拣了一些糖块和散的成包的白面糖。他的大衣早给了那位冻僵的排长盖了,自己没有大衣,有个卫生员同志,拣了一床鸭羽被子,给他披在身上,其他同志,也都拣点好吃的东西吃了,别的什么都不要。天不早了,我们大家开始离开山顶下山。很晚了才回到下碣隅里那座房子附近,在雪地里过夜。
刘楹厚协理员带着张义相和张玉奎两个同志,与团的前方包扎所在一起行动。
在十二月六号这天敌人南逃后,他们从黄草岭(1350高地)下来,也来到这座房子跟前,房子的里里外外挤满了很多伤病员,确实是插脚无空,靠着屋墙一连支着好几口行军锅,都是各单位的,用来烧开水给伤病员喝。别人再无法往里进,就在房子南面百多米处的平地里找到一个井筒式的土窑子,有一人多深,下面挺黑,身材高大魁梧的刘协理员,让两个通讯员拉着他的手,先下到底下,然后,张义相、张玉奎再下去,里面虽然潮湿,但暖和,还发现有些土豆,挺大,一个一个的,真是高兴极了。他们每人摸起个就吃,也不管上面的泥土有多少,只是大口大口地吃,那个好吃劲,就不用再说了。好像他们生来长那么大,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们正吃着,突然又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人,刘协理员警觉地问道:“你是谁?”那人答道:“是我,是我。”刘协理员一听原来是军的侦察参谋卢参谋,就说:“原来是你呀!你可吃饱了。”他说:“我吃饱了你们快吃吧。”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顿,刘协理员说:“从那以后,到回国三十多年看到土豆,就想吐,恶心得不得了。现在又能吃了,可想到那时大家饿到什么程度呀!”
刘楹厚原来是七连指导员,提到后勤处当协理员的。他说:“当时看到我在过的七连一部分同志,在一个凹坑里坐着,冻得那个可怜呀,就不用说了。我把他们叫到有阳光的地方,当时他们脸上,手上都起了一个一个的水铃铛(水泡),眼睛睁不开,嘴也张不开,脚不能走,手也不能拿东西吃,”他说:弄几个土豆去烧烧给他们吃,可是连半熟都不到,就叫其他冻伤轻的同志给抢吃了。我也得抢,抢几个好给冻伤重的同志吃。他说:“因为他们冻得太厉害了,我和通讯员他们拿着土豆一口一口的喂,那天我们一连喂了十几个同志,真是没办法,冻伤员太多,没法照顾过来。”他又说:“你想想大家饿到什么程度?七连的连长陈柱和副连长王万金,他们与战士争抢土豆,都打起架来,后来两个入都受到处分,撤职后,在本连里一个在一班当班长,一个在四班当班长,你想想,大家不饿极了,我们的干部能和战士们抢土豆打起架来吗?”
前方同志在挨饿,受冻,后方的保障人员很着急。当时师后勤处长黄秀毓说:“当时因为山高雪大路滑,加上敌机到处狂轰滥炸,对道路交通严密封锁,后方供应极其困难,有东西运不上去。”
一天后方运给我们全团八袋炒面,经过团党委研究决定,不分散使用,都集中给重伤员。叫卫生队长李允恭严格掌握,不得他人乱动。
李队长接受了这项任务后,组织卫生人员对全团二百多不能走动的重伤员进行护理发放这八袋炒面。确定由张护士长具体负责,组织领导看护班等人员,先叫伙房烧开水把炒面泡成稀糊糊,每天两次,每人一次一勺,由他们送到伤员手里,不能拿的要亲自喂到嘴里,并严格强调,任何人都不能动一点炒面。
张护士长他们接受任务,领到炒面,和大家一起忙碌起来,就在这中间,张护士长私自留了一茶缸子自己喝了。被发觉后,李队长马上找他谈话,张护士长承认了错误并作了深刻的检讨。因为他态度老实,认识较好,李队长当即给他个“警告”处分,公布于众。李队长说:当时同志们确实太苦了,得“破伤风”的也很多,死亡率也很高。
后来又运上来一部分炒面,除留给重伤员吃的外,又分到各单位伙房,还是每天两次用开水冲泡成糊糊每人一次一勺大家都吃。就这样同志开始得到后方的补给。陆续向前运来还有其他必需物资,车辆和人员返回时,又把伤员运回去,当时在这么多病号中,有一个共同信念,要坚持住,等到自己也能被运回祖国去……一天领导决定,把轻伤员凡是能走的都组织起来,南下继续追歼敌人,重伤员留在这里不动,等后方来车把他们运回祖国去医治。就这样部队又一次地分前后方。当时全团各营连,一共组织起不到二百人,编一个营为三营。加上团直各单位等勤杂人员大约五百人,是入朝全团人数的七分之一。
当时我也是轻伤员之一,又一次分到前面去了。我们向前去的同志,就这样离开了下碣隅里。大家又开始南下行军,每个人并没有什么给养可带,只有很少的一点炒面,都还不舍得吃。据当时留下来负责管理安排伤员的闰锡铎同志说:“当时我在团政治处,你们向前走了以后,我们几个同志留下来专门管理和安排伤病员的后运工作,七天以后才把他们运完,以后又负责对牺牲的烈士进行登记掩埋,二十天后才完成。”他说:“这项工作真不易做。”他还说:“我在下碣隅里,头一回看到‘破伤风’的厉害,得了这种病的很多,那时还有二十军的一个连队几十个人也在那里,他们也得了‘破伤风’,一夜就死了三十多个。”
下碣隅里,是我们每个同志,永远难忘的地方。因为我们整个二十六军,是这次战役的二梯队,始终在二十军和二十七军后,当我们要投入战斗时,又遇上敌人全线溃退南逃,所以我们没有和敌人怎样战斗。战斗减员不多。人员伤亡主要是冻伤。我们二三一团,特别是大量的集中在向黄草岭(1350高地)主峰冲击时,因为大家已经三天没吃东西,饿着肚子在零下四十二度寒冷的情况下,在没膝深大雪里向千米多高的大山冲击时,各营连的指战员,只有很少部分同志冲到山顶,大部分同志都冻死在这条山沟里,敌人逃跑后,我们团剩下的人员都集结在下碣隅里这座房子跟前,因为大家没的吃,肚子饿,身体的抗寒能力也大大降低。因此,冻伤员天天大量增加,队伍越来越困难。下碣隅里就成了我们团的集结地大本营。困难呀!真是困难。这么多的冻伤员集结在这高山峻岭上覆冰卧雪在山野里,即没有吃的更因缺火确实使这支人民英雄队伍经受着极为严重的考验。
面对这种情况,团党委召开团党委扩大会议,全团营以上干部都参加。开会得有个合适的场所,满目冰天雪地上哪去呢?最后向师的骑兵班借了一个他们住的公路下面的桥洞子,在里面开,当时里面有两片黄豆饼,那是他们喂马用的。
在参加会议的人员到齐后,未正式开会前政委李杰首先向大家宣布一道命令,他对大家讲:“今天在这里召开团党委扩大会议,除团党委委员参加外,还有全团的营以上干部,今天开会的这个桥洞子,是借了师骑兵班的。他们这里有两片豆饼,是他们喂马用的,我们每个同志要首先保证不动那两片豆饼,谁要动了,谁就是违反了这条命令。”而后才正式开会。后勤处刘协理员说:“当时李政委为什么把那两片豆饼当作一件大事来对待?向大家宣布命令不准动,可想大家已经饿到什么程度。”他说:“当时要不宣布那道命令,肯定那两片豆饼剩不下了。”
这里有一篇朝鲜战争生活片段记,是我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写的,事情发生在一九五O年十二月,地点黄草岭。是在军校文化学习时我写的一篇作文。题目:也给你带着吧!
在执行祖国人民伟大的委托,抗美援朝中,在二次战役艰苦的岁月里,使我难以忘记张玉奎同志,那时我和他都在一个团后勤通讯班里工作。战役结束了,我们住在一三五O高地(也叫黄草岭),在这个宽阔荒凉的高山上,自古以来人烟稀少,树木荒草甚多,朝鲜北部深山里的腊月,是大雪纷飞,满山皆白,举目望去满眼一片冰天雪地,冷风刺骨寒气逼人。当时这么多的部队住在这里,吃饭就成了个大问题,早就与后方的供应站
断了联系,部队本身带的干粮也已经在战斗前就吃光了。人肚里没有饭和在这样严寒的冰天雪地的高山上,连点热水捞不到,的确受不了。但这对我们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具有高度无产阶级政治觉悟和国际主义革命精神的志愿军成员来说,是能顶得住和克服得掉的。我们所有志愿军战士,仍然威武不屈地屹立在高山峻岭的阵地上。坚守着朝鲜人民的每一寸土地,保卫着祖国的安宁,零下四十度的严寒,确实使战士冻的够呛了,有一天,后方运上来一部分炒面,上级决定,把这部分炒面分下去,冻伤重的同志在这先吃着,等后方继续再运,能走动的同志,组织起来,用分得的这部分炒面当作行军口粮,脱离这里移下山去,再找粮食,继续南下追歼敌人。
我们每个同志,分得了两小行军碗炒面,不足一斤。我们每个志愿军指战员,深深地懂得,这哪是不足一斤的炒面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和祖国四万万七千五百万同胞对我们无限地温暖和关怀。这是中朝人民对我们无限的期望
我正坐在已经燃烧过了的弹坑旁边,整理鞋子,因为我知道,张玉奎同志留在这里不动,我和张义相、协理员刘楹厚、卫生队长李允恭等人到前面去(这已经是第三次分前后方),就要出发了。张玉奎同志,从旁边急忙跑过来,站在我的跟前,左手提着他分得不足一斤的炒面,右手拍着我的肩膀很亲热的两只眼睛带着微笑对我说:“兆法同志,我听说你要到前面去,我感到很高兴,可是你要走路,爬山,带你那点炒面好干啥?来,我分的还没动,也给你带着吧!吃饱肚子才能爬雪山,走冰路追歼敌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饥黄面孔,寒冷和大风使他的身子发抖了。我很感动,不知不觉的两眼流出了眼泪,滴在冰凉的雪地上,对他说:你抱着饿肚子忍受了很久,刚分到点炒面,我怎能要你的?
张玉奎同志对我恳切地说:“你放心吧,我还能坚持,也决不会饿坏的,还是你吃饱肚子,上前方去追歼敌人要紧。”于是他把炒面顺手全部都倒给了我。我紧紧握着他的双手热泪盈眶,坚决回答说:请你放心吧,我一定为祖国人民争光,为朝鲜人民报仇,狠狠地消灭敌人立战功!接着随集合出发的队伍南下了。
那时,我的身体也不好,加上脚冻伤严重,两脚后跟都冻破了嫩肉通红,黄水直流,冻了的鞋袜贴在上面,一行军就是七八十里路,脚真痛呀!两脚的脚趾甲也都冻掉了,走起路来总是一歪一歪的,特别是上山和下山时,总是跌跤。但是行军的队伍,一步也拉不下我,总是情绪饱满地走在队伍里。
我想:这是哪来的力量?不是自己的力量,是党给我的力量,是中朝人民给我的无限鼓舞,是战友张玉奎同志给我的巨大帮助,也是我对抗美援朝充满必胜信心,使我为保卫社会主义祖国和保卫朝鲜人民的神圣领土英勇奋斗勇往直前地前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