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向前去的同志集合起来开始白天行军,我们部队不管在国内还是入朝后,在白天行军是极少有的,可是我们这次就是在白天开始行军。
我们的队伍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前走着,就这样离开了下碣隅里,也离开了留在这里的伤员和其他同志。
由于山高谷深,公路在山腰间蜿蜒向前延伸着,在公路上时常遇到些敌人留下的破汽车,油桶等其他破烂物资,由于我们从山上往下走,所以都是下坡,走起来有些省力,因为大多数同志都带有冻伤,以及经常挨饿,所以身体都很虚弱。还有些同志用毯子或棉花套子包着被冻坏了的脚,腿处,拄着拐棍一歪一倒的走,尽管这样大家情绪都很高,开展相互帮助,大家都为冻伤较重的同志争着扛枪和背背包。各级领导干部更是以身作则,争着为战士拿东西。这天没走多远,大约二十里路,在下午三点钟住下了。还没下山,是在山半腰靠下一点,我们六个人住在公路左侧,敌人曾住过,撑过帐篷的土坷里,里面没有雪,但有些潮湿,还有罐头盒等杂物。这天比较暖和,也因为住下的早,我们用敌人抛下的饭盒支起来,化雪烧开水和炒面吃。副班长张义相接着火,又用敌人抛下的钢盔,支起化雪水给大家洗脸,这是自入朝一个多月来第一次洗脸,(第一次把棉帽耳朵卷上去,摘下头上的棉帽)。
天黑下来,我们和首长一起六个人在土坑里过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上面白白一层厚厚的霜雪,把它抖掉后,大家吸了几口新鲜而又寒冷的空气,踱踱脚,活动下身子又迎来了新的一天。我们这些普通而又平凡的志愿军战士,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大清早上,站在朝鲜的高山峻岭上,天空片片寒云,微弱的阳光透过寒云的隙缝,射到山冈上,洁白如镜的大雪又反射着,加上高大的青松和悬崖峭壁衬托着,一个个的山头连绵起伏,一时景色壮观如诗如画;俯视山下,却是一片战场火海,情景十分凄凉悲惨,形成一个极大的反差,清早的深山里,一片肃静,好似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些穿黄棉衣的军人,在这里说说笑笑,别无任何动静。
太阳升高了,我们又开始出发,大家顺着蜿蜒的公路在山间走着,南面是大山峭壁,北面是深谷,这里是战场的上边沿,一片战场残景。行军的队伍,也不成队形,如同红军长征时爬雪山过草地,三三两两地向前走着。
我们这些军人,打仗是我们的职业。现在正为了世界和平而战斗,战争是无情的,也是残酷的,牺牲也随时伴随着每一个军人,大家对这些都不介意,都感到无所谓。因为我们坚信,人民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为人民正义的事业去奋斗,去吃苦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这天走了大约十多里路就住下了,大家身体很弱不能多走。这十多里路都是战斗过的战场,大概就是上所里和下所里吧?面积很大的一片焦土,残火还在燃烧,余烟四起,发出刺鼻腥臭潮湿味,各地抛的废品很多,电话线抛得像蜘蛛网,遍地都是,还有敌人的一些死尸,也有我们牺牲的同志没有掩埋,我们的同志最好辨认的了,脚上穿的大头鞋,不易燃烧,容易区别。
在公路的下山拐弯处,有两座并排结构很讲究的标准朝鲜式房子,我们就住在它的后面靠山的跟前防空洞里。房子坐南向北对公路,离公路不到五米远,在两座房子中间还有一棵较大的槐树,树冠成伞状,房子已经残缺不全散落一地,只是个大框架撑在那里,对面百米处,有一股强劲的山水直冲下来,如同一匹野马,流成了一条河,不停地奔腾着,发出的哗哗声响回荡在大山深谷之中。
河水的旁边,有一个朝鲜古老的“水打对”,这里虽然打过仗,但对它没有伤害,不论有没有人看管,它都一点也不偷懒地照常运转着,发出很有节奏和规律的“咕咚咕咚”的声音,像是一位百岁老人敲打着朝鲜式的金鼓,诉说着朝鲜人民如何善良美好,以及朝鲜战争爆发后,带来的巨大灾难和痛苦,又像是在对我们这些志愿军提出什么要求和希望。
在山口的拐弯处,还有座水力发电站但已经遭受到严重破坏,不能发电了。
我们住的房子后面的防空洞,是以前友军挖的,我们这天走路不多,住下得早,还有些时间,住下后,大家都到周围找东西吃。找吃的东西是部队当时的主要任务。有的同志到战场的废墟里找点零星的饼干和罐头等,还是伙房的同志有办法,在司务长的带动下,到处去找被炸塌烧坏的房子周围和灰底下的粮食和可吃的东西,下午时分,他们各自陆续回来,有的找来土豆,有的找来大黄豆,还有人找来稻谷。大家高兴极了。开始煮土豆,炒黄豆分着大家吃,把稻谷用水打对打成米做饭吃。吃不了的熟土豆和黄豆,装进干粮袋里等以后再吃。
就在这房子里,我们还发现了两位难友。一位是我们志愿军其他部队里的同志,三十多岁是个很壮实的北方大汉,一条腿被敌人的炮弹炸断,战斗结束部队撤走没有发现他,后来自己坚持着从山上爬下来,爬到公路边上这座房子里,想一是挡风避寒,二是公路上有行人时,自己可能会得救,还有一位就是一个朝鲜的一个小女孩。因为我们说话她不懂,副班长张义相叫来我们单位的联络员小裴(他是东北朝鲜族,部队入朝时,从地方抽调来一部分朝鲜族人,分配到各单位当作联络工作,称他们为联络员),才知道她四岁,父母和全家人在打仗时都不见了,她奄奄一息,说话都没有多大力气了。
她和我们的那位伤员,各自躺在房子的另一头,稻草窝里,全身光着没有一点衣服,冻得够戗,没有人去时,钻进稻草下面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里。屋里的碎稻草是以前我们的部队在这里住过留下的,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一中一朝,他们都是朝鲜战争的受害者,他们之间语言不通,却是心心相通,命运相连,相依为伴挣扎在死亡线上。
我们看了,都为他们的不幸遭遇难过,但是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们。只好把我们每人分的煮熟的土豆和炒熟的黄豆粒,拿出一点来给他们吃,送些开水给他们喝。第二天晚上部队出发开始行军,在临行前,我们几个同志包括首长刘协理员和李允恭都争着把自己分的熟土豆和黄豆粒拿出来给他们两人留着吃,和他们告别,并且告诉他们,我们今天晚上出发继续南下追歼敌人,不能带走他们,我们的大部队在后面,马上会来的,一定要好好地等着。
又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夜幕降临,吞没了整个山川,我们开始出发,拐过山角,过了水力发电站,就是南北走向的大山沟,公路在沟的底部向前延伸着。
这一夜的行军路程是七十五里,和以前不同的是,肚子不饿,而是涨的难受,因为几天来都没有吃上饭,一直饿着肚子,突然吃上了大米饭,肚子里就没有饱,明明肚皮都撑得挺亮,涨得不得了,但是嘴里还是想吃,副班长张义相曾这样说过:“当时,张开口伸进手指头去,能从嗓子里捏到饭粒,但是还想吃,肚子总觉着不饱。”当时我的肚子确实撑得难受,不能弯腰,喘不过气来,但是还想吃,干粮袋里装的熟土豆和炒熟的黄豆,总是忍不住地从里面掏出一把放在嘴里嚼着吃。自己又害怕涨坏了胃。
这一夜的行军,在思想里想得最矛盾的是那个朝鲜小女孩。那位负伤的志愿军同志,我是无能为力帮他脱离当时的困境,但是可以用我的大衣把那个小女孩抱起来,背下山来遇到朝鲜群众时,给他们养活。当时我又没敢那样做,心里又想,若是背着她长时间遇不到朝鲜群众,再长时间的行军打仗,身上老背着个小孩算什么?把她放到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更不行。又想那小孩太可怜了,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就是来救朝鲜老百姓的,不能见死不救啊!把她背下山来,给朝鲜老百姓养着,是对的没错。但是我没有能那样做,总觉得从良心上讲,我没有救她下山,心里总是感到过意不去,我这个志愿军战士,在这一点上是不合格,对不起小女孩,对不起她的父母和朝鲜人民,又返回来想:我们就是要南下追歼敌人,一旦背着她又遇到战斗,会影响任务的完成,那将是顾小局影响到大局,又是个错误,就这样,行了一夜的军,在思想里翻来覆去的斗争了一夜。后来听李允恭说,那个小女孩被我们团八连连长背下来了,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经过几天的行军,走出大山区,来到气候比较温和的“五老里”地区,这里靠东海岸,丘陵地带,盛产水稻和苹果,人民生活比较富裕,又没有在这里打过仗,群众还算是“安居乐业”的,这里的群众,对我们志愿军部队非常的热情和友好,用一元朝鲜币可买五十个大苹果,行一夜军,到天亮住下时,我们都到靠山根分散的人家住,他们让给我们热炕,当我们睡到中午起来时,阿妈妮看看有几双鞋子,就按人头早把白白的大米饭做好,蹲在那儿等着我们起来,用大铜碗盛上饭给我们吃,还有朝鲜特有的辣椒酸白菜。朝鲜人民善良、友好、朴实。
过了老五里,就是东海岸的重要城市咸兴,这是一座美丽的海岸城市,但是因为战争爆发,它已经变成为一片焦土废墟。夜间由向导领着我们通过,根本就分不清哪是原来的房屋、街道和路。走走停停,脚下都是松软的松土和一个连一个的弹坑。也可能因为夜间视野受到限制的关系,细看四处,都是一片平地,一处房屋也没看见,甚至连堵矮墙根也没发现。
敌人对咸兴这座美丽的城市,不但用大量的空军轰炸、扫射和燃烧,还用海上的舰艇上大口径远射程火炮轰击。敌人确实很残忍,不但要杀光、烧光和炸光朝鲜这一方人,还要把整个朝鲜锦绣河山和城市,烧光炸平为一片焦土,咸兴就是个有力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