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气温升高,夏季大雨绵绵,据朝鲜群众讲:这年的雨水特别大,近三十年没有过。并且持续时间长。
朝鲜的山多又高,大雨连绵不断,山洪暴发,对整个的道路、桥梁等破坏极为严重,对部队的行军、阵地建设和工事的构筑,也带来极大的困难。
作战双方,经过第五次战役的较量,军事力量旗鼓相当,敌人经过五次战役后,进到铁原、金化一带后,也停止了进攻,转人防御,使得整个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从此大的进攻战役没再发生。但是在阵地防御战中,局部的出击和反击,争夺某一个山头和阵地的战斗还是十分紧张激烈的,如后来闻名世界的“上甘岭”战斗,就发生在这时。
六十三军在铁原一带浴血奋战狙击敌人时,我们二十六军,从元山一带又冒雨南下开向战场,战斗部队在五月底到达阵地并构筑好工事组织防御。我们七十七师后勤处,在六月二号到达军前线指挥所驻马背岩后面二三里的巩洞里。这里是县里郡的范围,两双岭的南端,再向南就是安长洞,木归里,真菜洞,七十七师指挥所安在真菜洞,这里是敌人重要的炮火封锁区。战斗部队,都占领在前沿阵地如西方山,五圣山,鸡雄山,上甘岭等东西一线。这一带的主峰是五圣山,它是这一带的群山之首。我们二三一团的团指挥所就设在上面,站在五圣山上,可以俯视到山下西到平康小平原,南到金化城,东到金城一带,敌人的出没情况,看得很清,对敌人威胁极大,因此,敌人拼命要夺取五圣山,攻破我军阵地。但是要占领五圣山,必须先拿下五圣山的前沿阵地:西方山、鸡雄山、上甘岭等地,为此目的,作战的双方指挥者,在这里导演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话剧。最突出的是上甘岭,它是我军主阵地五圣山最前沿的门户,守住它,就有把握守住五圣山,如果五圣山失守,整个志愿军的防线,就会动摇。因此,在这里的战斗打得特别的紧张、艰苦,成为整个朝鲜战争中的焦点。
部队开始进入阵地时,到处是树林,灌木杂草丛生,草丛蚊虫特别多又大,叮人很厉害,还有一种七寸毒蛇,咬人也很厉害,我们通讯班的小李在送信的途中被七寸蛇咬着,由于抢救及时,才脱离危险。
鸡雄山、上甘岭是十二军一个警卫营守着。一营在五月底接防进入阵地,他们接防后,一直到六月二十四号,这中间打过几次小仗,最多的兵力是两个连,主要的是敌人对我方进行阵地火力侦察。
敌人从六月二十四号这天早上,开始向我方阵地进攻,当时是二连坚守在鸡雄山和上甘岭,三连在营指挥所,537.7高地,及前面的几个小山腿子,是最前沿阵地,也最接近由金化通往金城的东北西南的公路,那里有一个排坚守,但兵力比较分散,一个班守一个小山头。
阵地前面的敌人是李承晚的一个加强师,一万多人的伪九师,火力很强,还有大量的飞机火炮和坦克配合。就在六月二十四号这天早上,敌人用大批飞机向我方阵地轮番轰炸,再用十几个炮群的几十门大炮进行炮击。鸡雄山反击战进行了两天两夜,在一营营长张立雨的指挥下,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张营长说:“当时整个前面阵地,被敌人炮火打得是一片火海,满地通红,你这样看去,根本就不能走,可是当时我带六个通讯员,一个司号员,一个报务员,不知怎么的也过去了,一个伤亡也没有。”下午鸡雄山,59.9,537.7高地前面的几个山腿子,又被敌人占领。当时有我们五个班,被敌人包围在里面,夜间必须组织反击。张营长说:“不在夜里反击不行,必须在夜间反下来,不然,我们那五个班就不好办。再说,等到第二天,敌人一早又进攻,一下子会把我们的前沿阵地突破,主峰五圣山就直接受到冲击,整个防线也有被突破的可能。”
张立雨说:“敌人太狡猾了,夜间我们把他反下去,他们不退到山下,而只退到下面的山沟里,用的是日本那一套战术,第二天一早可以直接冲锋。”
张营长说:“我们的同志真好,大家撤下来,我去看那些负伤的同志时,他们情绪很高,并说:‘营长,我不要紧,我打死了多少敌人。”’
张营长说:“这次战斗虽然伤亡很大,但是守住了阵地,打仗就是这样,伤亡再大也不要紧,只要守住阵地就行,这样部队越打战斗力越强,战斗作风越打越好。”
这次战斗连续进行了两天两夜,大家没吃没喝,饭送不上去,就是送上去,也找不到人,因为战斗打得激烈、紧张,大家也忘记了饥饿,只顾与敌人拼杀了。
张营长说:“战斗下来后,全营还有六十四名战士,加上伙房、运输队等还不到二百人,当时全营是七百多人,入朝时,是八百五十人。
战斗后,团里说:“你们打得好。”
全营评为一个英雄连(鸡雄山英雄连),一个英雄排,两个模范排,连长王招财评为特级战斗英雄。
三十八天的阻击战,英雄的鸡雄山,也是惨壮的鸡雄山。经过反反复复的争夺,山上敌人的死尸太多,真是尸体遍地,血流成溪。尸体在炎热的夏天,很快腐烂发臭,招来大量的苍蝇,蛆蛹满地蠕动,使人难以落脚和呼吸,致使这个被双方不惜余力争夺过的山头,后来谁也不愿意上去,成了战场上的“禁区”空白地。经过一整个夏天的曝晒和雨水冲刷,一直到深秋,在山坡上留下了白骨满地成堆,敌人为了“安慰”那些死者的“英灵”,又踏上了这块悲烈惨壮的土地——鸡雄山。
朝鲜战争,给朝鲜人民带来莫大的灾难,没有经过朝鲜战争的人,是很难想象的。
巩洞里,在县里南约三十里多处的两双岭峡谷道路南端西侧。自部队在六月份进入阵地后,我们师后勤处,一直住在那里。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由于战火的摧残,房屋已经残缺不全,破烂不堪了。人民的生活十分困难。他们很少吃到粮食,多数以南瓜、芸豆、玉米、野菜、树叶等为主食。
这年雨水特别大,每当道路、桥梁等被敌机炸坏或被洪水冲塌时,当地的朝鲜群众就毫不犹豫地去抢修。修复道路,保证交通运输,是朝鲜各级地方政府下达给各地人民群众的任务。朝鲜人民非常尊重首相金日成,他们习惯说“这是金首相的命令。”因为壮年男人和未婚的姑娘,绝大多数上前线打仗,修路的人都是些老年人,小孩和妇女,他们时常饿着肚子去修路,特别是妇女,有的背上还背着自己的孩子,头上再顶着一筐泥土,一趟一趟的添弹坑。
两双岭特别是巩洞里这一带,是处于前沿阵地的后面,又是后防的前面,所以这里的人很多。我们师的后勤处、卫生营、担架营,东北的民工担架团,就两千多人,还有前后方运输人员也常在这里停下休息,以及敌人进攻时,从铁原南面一带逃过来的大批朝鲜群众,他们没有房子住,都住在山沟里,山坡上,树林里风餐露宿,除了我们部队供应他们点炒面外,主要是靠挖野菜树叶等生活非常困难。
有一天,我遇到了在铁原住时房东的那位姑娘。这天我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首长去下面邱秘书那里一起办公去了。我和小郭收拾好行李搬到防空洞里去,闲着没事,散步走在房子后面的山坡上。突然有位朝鲜姑娘在我迎面喊了一声:“洞木,你好。”这是一句中朝两国的混合语。我站住脚步,上身穿的是短小紧身的红褂,下身是宽大肥长的白裙子,还是原来那一身打扮。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无意中感到有些亲切,真是个巧合呀!惊的是她怎么会到这里来,于是我就向前几步问她:“当姓,阿妈妮,阿巴及,阿的卡嫂?”她说:“美国鬼子进攻铁原时,她们跑去黄海道了。我和别人跑到江原道来了……”当时,我心里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是因为语言的关系,很多话讲不通,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用非常同情和理解的眼光看着她,连连点头,表示对她的理解和同情。她看到我,同样既高兴又亲切,也同样像有很多心里话想对我说,又好像对我有些希望和依托,但马上又平静下来,我们握了握手,对她说:“你要和一起来的人在一起,不要一个人乱跑。”她明白,点点头就离开到山坡上的树林里去了。后来我们又见过两次面,不久我又回到二三一团后勤处,离开巩洞里,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们和朝鲜老百姓一起住得时间最长的,就是巩洞里。
前方,干军万马在忙碌,战斗打的激烈。但是在这段时间内,对我这个跟首长当警卫员的说来,确实闲着没事干,真有些着急,产生了不再当警卫员,下到团去还当我的通讯员,各处跑跑痛快。在这里,天天那一套,每天早上首长洗刷后吃过饭,到下面邱秘书那里去办公去,那里还有一个通讯班,也用不着我们去,把行李搬到防空洞后就没事干了。天天在防空洞周围的房子跟前转来转去的真是急死人。年轻好动没事干,我拣些敌人撒放的一些传单,订成小本子,天天练习写写字,消磨时间,当时首长看到我在练写字也很满意,房东看到也说好,“当姓,乔斯米达。”
一九五一年初秋的一天,房东姑娘看我整天没事干,在她上山干活回来时顺便摘些“波盘”(近似草莓,但不是尖顶,而是平顶),晚饭后,用水洗过拿给我吃。
当时我坐在房前放鞋的木板台子上,黄处长站在西面十多米远防空洞前面的平台上。
我故意说不好吃。她说:“你不懂,很好吃。”我们都知道朝鲜人实在,不谦让人,要给你吃,你就得吃,不然会说你看不起他,会得罪他们。我就和她一起拿着吃,问我好吃哪?我说:“乔斯米达,高马斯未达。”她高兴地笑了,并且说:“明天的,你的,我的上山去,这个的,满嫂大家都吃。”这时黄处长从那边走过来,好奇似的问我:“小卢,她和你说的什么?”我回答说:“她让我明天和她一起上山,摘些波盘给大家吃。”黄处长听了后也笑了,说:“那好呀,应该去,应该去。”
黄处长说完笑着离开我们到一边去了。房东姑娘对黄处长一点也不介意,还双手拉着我的手腕子,撒娇似的晃来推去地没完,要求我一定答应她的要求,并且用手指着房前边正在开放的一棵地瓜花说:“当姓,以个韩嘎及。”我连连对她摇头说:“那巴嫂,那巴嫂……我明天有事,不能跟你上山。”
我知道,她的要求,是发自她内心的希望,表达出她对我们志愿军同志的信赖。真诚,憨厚朴实。
像她这样一个普通的朝鲜农村姑娘,山里的人,多么想多知道点外面的事情,多想见见外面的世界?当我们初到她家时全家四口人,多么高兴和亲切。
我们军人,因为长时间的行军打仗,养成了一种习惯,不愿意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总想到处去跑跑颠颠的。
听着五圣山方向隆隆的炮声,我就想念在那紧张战斗的战友,不想再当警卫员了,决心再去干通讯员。
自己下定了决心,就向通讯班的温班长、党小组长提出不干警卫员,再回到团里去,由于我坚决要求上前线去,首长就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得到答复后,心里很高兴,开始去管理科办理行政介绍信,供给介绍信,党员介绍信等组织手续,还得找去前方的车,一起走,这时房东高风夏老人,看到我忙里忙外的,和平常不一样,就问李政委的警卫员小郭,小郭告诉他说:“我要到前方去,不在这里了。”他们全都忙开了,忙着找好吃的东西晚上为我送行。深受战争摧残的朝鲜人民,长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上哪里找什么好吃的?但是经过他们全家的努力,还不错,炒土豆,芸豆,辣椒和酸白菜,雪白的大米饭,特别还有朝鲜那种大米酒,这些东西今天看起来很平常,但在战火纷飞的当时,就算是很高级的宴席了。
他们这一番操心准备,我一点也不知道。邱秘书告诉我:今晚你可以跟二三一团后勤处来领棉衣的马车一起走,天快黑了,我去军需科一趟,看车来了没有,这时,老房东阿巴及拉着我的手非要我上屋里吃饭不可。我说我有事不去坐,挣脱了手去军需科,他们正在装车,我和马车班长说了声,今晚我回团去跟你们一起走,你们等着我拿行李去。我回来时,小郭责备我说:“你怎么啦,房东全家都生你气,嫌你不上屋坐,专门办的饭菜为你送行。”这时我才知道他们全家人的一片心意,我很歉意的向他们表示感谢,进屋和他们全家人坐在一起,大家高兴,有说有笑,这个让吃,那个让喝,我说:“我要上前方打美国鬼子。”他们说:“乔斯米达。”并伸出大拇指:“你的,这个的。”但我也看得出,他们也为我担着一份心,因为前方就是战场,战场上是枪林弹雨,飞机大炮多的是,说不定怎样……
运棉衣的马车在等着我,很快吃完了饭,他们全家人顺着小河边的小路上送我……
朝鲜战争使我们相认又相识,工作的调动,又使我们分离,从此我离开了黄秀毓处长离开了巩洞里,也离开了高风夏善良友好的一家人。我随着运棉衣的马车,顺着坎坷不平的山路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