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炮兵连一九三三年的冬天,快要过春节的时候,我们红四方面军第四军在川.陕边境通江与万源之间的魏家坪一带休整,在这里,四方面军建立了第一个炮兵连。炮兵连的人是从各师抽调来的,条件很严格,要成分好的、身体壮长的,个子大的,我因为合乎这几个条件,所以就光荣地入选了。当时凡是被选人炮兵连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我乐得都合不上嘴了!到了炮连之后,我就当上了二班长。连长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指导员叫晏高文。这个连里,其实只有两门迫击炮,放在一班和二班,三班和二排是背炮弹的,三排是个步枪排。全连只有连长一个人还算懂得些技术,他过去曾在旧军队里干过这个,其他同志都是第一次摸着这玩艺儿,上哪儿去知道怎么使用呢?所以只好在连长的指挥之下,突击地训练着,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雪,老是反复地练习着拆卸、安装、瞄准……动作虽然练熟了,可是能不能打准呢?谁也不知道。我们班上那门炮,还是个残废,没有瞄准镜,只好用线绳吊块小石头,代用着,后来搞了一个上粗下尖、圆锥形的小铁托,才算改进了一步。不久,我军便要打五龙台了,上级命令我们炮兵连也去参加战斗。五龙台,是魏家坪附近荒山上一座破庙的遗址,庙身早就坍塌了,经过多年的雨淋风化,只留下了一个光秃秃的台座子,所以人们就管这个地方叫做五龙台。这里没有人家,满山遍野都是敌人挖掘的野战工事,坑坑洼洼,好像遍体鳞伤的动物一样!这里盘踞着有名的军阀:川陕边防军刘存厚的部队。我们是在太阳刚靠山的时候,吃过晚饭出发的,到了五龙台的山根下,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我们炮兵连由军首长直接指挥,所以便挨着军部停下来,休息待命。这时候,大家是非常困倦的,但是又不能睡,只好抱着炮筒子、炮盘、炮架子和炮弹,坐在荒山野谷里,半睡不睡地等待着。这一夜,是个极不寻常的夜,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走,一会儿停……睡不得睡,歇不得歇,折腾了七八次,才算稳下来,可是一共也没走出一里路。脚步一停,就想睡觉,不管身下是石头尖,还是臭水沟,遇上什么算什么,倒头就睡,沉甸甸的炮筒子压在我的怀里,可以想见这一宿的滋味了。好容易睡着了,可是总也睡不实在,忽忽悠悠地,耳朵还能听见山间的流水声、枯叶的萧瑟声、战友的打鼾声;眼睛也还能看见天上飘动的浮云,以及云间的星月……不过这一切,都是模糊的,朦胧的,既看不远,也听不真,只能辨个大概轮廓而已。寒冷的深夜,静极了!没有火光,没有枪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战场还在沉沉地大睡着……快到鸡鸣的时候,天空仍是漆黑一片呢,军部通信员跑来了,传达了首长的命令:“把炮在原地架好,等待发射的命令!”从鸡鸣到破晓,还有一个多小时,这凌晨的时候,是最使人疲倦的了,可是在战场上,又是最紧张的时候,尤其我们炮兵连的同志们,第一次架着火炮上战场,充满新奇之感,命令一下来,睡魔立刻给赶走了!我们都竖起两耳,瞪起两眼,专心一意地等待着首长的号令,拉着架子站在炮位上,一动都不动。我们的阵地离首长不远,首长们的一切活动,我们都能看得很清楚。这一夜,他们都没有睡觉,没有休息,好像在集中精力研究着什么,等待着什么,三三两两地小声说着话,交换着眼色,总有一团紧张的空气,围绕在他们中间,通信员们也是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地来回流动着,迅速而肃静地传递着消息。这时我的精神完全被他们感染了,我的耳鼓里,已经没有流水声,风吹枯叶声也再引不起我的注意,至于天上模糊的星月,在我的眼睛里还能有什么意义呢?我的注意力,这时已完全集中在首长和通信员们的举动上了!虽然朔风刺骨,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寒冷。东方有点发白了,攻击马上就要开始!通信员跑来了,他带来了首长的命令:目标三百米,向山腰开炮!一班离我们四十多米远,我们同时迅速地动作起来了。连长亲自瞄准,我给加药包,“放!”咣!咣!咣!一连打了十几发,阵地被腾起的烟雾所笼罩,看不见军首长和通信员了,和一班之间的视线,也被烟雾遮断;这时我们只能注意操纵自己的炮,其他一切,都顾不过来了,连步兵的喝彩之声我们都没听到……我们的炮弹还没打完,敌人的炮群就吼叫起来了,炮弹带着尖啸声,在我们的阵地附近爆炸!我们抬不起头来了,眼睛被烟尘眯住,辣得直流泪;硝烟呛进嗓子里,苦涩地说不出话来……从炮弹爆炸的空隙里,听见了连长的口令:“转移阵地!”看来,这个阵地已经暴露了,必须挪个地方……我抱起热乎乎的炮筒子,刚要抬腿向右挪动,这时连长冷不丁地一把拉住我的大腿,猛然地向后一拖,我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猛然摔在地上,我还正莫名其妙呢,就听得“嗖——”的一声,一颗敌人的炮弹“轰!”家伙,在眼前爆炸了!崩到半空上去的石头子、土块子……又像冰雹似的,劈里啪啦地落下来,打在脑袋上和身上……幸喜,全连没有一个挂彩的,可是大家的身上都落满了浮土,耳朵和鼻孔里也都灌进了沙尘,脸变成了土色,只有一口白牙齿和一双黑眼睛,还是老样子……向右挪了五十米,找了一个石头洼子,又把炮架好了。这时东方已经黎明,天已大亮,抬头可以看清楚山上的树梢、石砬子、庙台……可是在这里我们只打了一炮,军部就命令停放了。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已经有两个团在昨天夜里就摸到了山背后,潜伏在那里了,战斗一打响,他们就占领了山头,盖住了敌人的头顶,把敌人拦腰切成了两段,怪不得军首长只叫我们炮兵打三百米距离,奥妙原来在这里呢!这座山现在已经被我军占领了,溃退的敌人,无路可走,只好顺着半山坡向右横着跑……军部来了命令:炮兵连火速上山!我们立即顺着崎岖的山路爬上去,一路上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遗弃的零散物资,器材等等倒是满山坡都是。我们一口气地爬到了山顶,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在庙台子跟前架好了炮,等待命令。这时向四下一望,才看清楚了:山下还有一个村庄呢!村子里的四合套瓦房和小草房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再往远看,还可以看见山上山下聚积着的敌人呢!在一个小山包上,还插着一面青天白日的小破旗,摇摇欲倒的……前边仍有激烈的战斗,枪炮声乒乓不停,敌人还在顽抗着……我们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村子里有人群在攒动、集合,一股一股地向村外奔……他们是干什么的呢?是老百姓吗?不,不可能!在这炮火连天的战场,老百姓早就携家带口地逃走了,那么是敌人吗?恰好,这时军部通信员传来了首长的命令:立刻向村里开炮!消灭敌人的预备队!原来山下那些人是敌人的预备队。由于我们攻击的神速——从鸡鸣到黎明——敌人预备队没有来得及退走,现在又妄想去援救败退下去的队伍,可是没料想,在五龙台上出现了红色的炮兵,咣!咣!咣!我们连放三炮,村子就着火了,火苗顶着浓烟,滚滚直上,一会儿工夫,就成了烟火的大海,敌人乱营了,东奔西窜,鬼哭狼嚎……我们正待连续发射,通信员又来了:首长命令我们停放。为什么呢?原来是我们英勇的步兵,已经逼近了村边,把村子团团围住了,短兵相接,白刃搏斗,一会儿工夫,就全歼了这股敌人的有生力量!这时我们才稍微地松了一口气,注意了一下环境,嗬!在我们的周围,还有不少的锅灶,正在冒着缕缕的炊烟哪!揭开锅盖一看,团团的热气,带着饭、肉的香味,扑鼻而来!连长命令我们:以班为单位,抓紧时间,饱餐一顿!我们立刻就狼吞虎咽起来。吃饱饭,我们又接受了追击敌人的任务。在五龙台上,我没有看见一个死人,可是从山上小路往下一走,哎呀!盈沟满谷,一片一片,残臂断腿,横倒竖卧……全是敌人的尸体!我在家的时候,是最怕死人的,这回看见这么多,虽然心里很高兴,知道这是我们的胜利,可在我的心里还是怕死人……向前猛追,不停步地行进着。十冬腊月,冰天冻地的季节,冷风刮着脸皮,可是因为追得急,跑得快,浑身冒汗了,像蒸笼似的冒着热气。我一边走着,一边把棉衣脱下来,这样身上就凉快多了,再把棉衣裹在炮筒子上,省得六十多斤重的炮筒子压得膀子痛。一路上没有见到别的,除了敌人的尸体,就是药箱子,军用物资……我们谁也不理它,跨过去,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追!白天还好办,可是夜里就麻烦了,在夜里,对面看不见人,走走停停,速度是很慢的。遇在路宽的地方休息,还可以倒下来眯一觉;遇上稻田埂休息,也得倒下来!上身躺在埂子上,下身搭在水里,没法子,只得这么办,因为左右都是水,前后都是人,就是想挪也没地方挪呀!我说过,我是最怕死人的了!可偏偏身边就有死人!只好壮着胆子,陪伴着他睡去,其实哪里睡得着呢?就这样我的胆子,一下子被练大了!很快就再不怕死人,第二天行军时,我也敢到敌人尸体上去解绑带了,然后缠到自己腿上。现在,我们全连都扎上了绑腿。追呀,追呀,三天三夜,一直追到了川东宣汉的白沙河,才算结束了整个战斗,等我们到达那时,军部早就把房子给我们准备好了。从战报上我们才知道:这次战役,全歼了四川军阀刘存厚的J|『陕边防军,解放了以通江为中心的宣汉、绥庆、巴中、仪隆……广大地区,粉碎了敌人川陕围剿的一部分,扩大了川陕苏区……我们炮兵连也受到了表扬,说我们在攻击五龙台和歼灭敌人预备队时,起到了很好的配合作用……现在,我们连里又增加了一门炮,军里更把我们当成宝贝疙瘩了,军首长还亲自来鼓励我们,我们的心里,都像开了花一样。这时团里、师里、甚至全军都爱上了炮兵连,可是全军只有这三门炮,只好放在军里,不能给下边。有一天,我li'l--班去背粮食,人都不在家。十师师长为了要及时地消灭对岸修工事的敌人,到军部来借炮,可是军参谋长没答应,师长便带着警卫员,偷着把炮给扛走了,架在河沿上打了几炮,又偷偷地给送回来了……我们知道这个事以后,都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明:红色炮兵的幼年生活,是多么有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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