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不知道部队要离开苏区,但从别的伤病员身上,似乎感到了情况的严重:有的人在悄悄地哭,有的主张跟部队走,有的认为还是留下来等伤病好了再找部队,大家正在议论着,忽见我们的李连长来了。那时部队就要出发了,他是在临走前抽空跑来看我的。当时连长紧绷着脸,气色很不好,两眼盯着我,也不说话,停了半天,他忽然说:“小张,今后我们恐怕不易见面了!部队可能要到四方面军那儿去,你好好的养伤吧。”还没等我答话,他就急忙地把头扭过去,站在那里,尽量不让我看到他难过的神情,连长还想说什么话,但再没说出来,终于转身走了。
我一时不知怎么是好,呆呆地僵在那里。跟部队走吧!怕跟不上,留下来呢?“今后恐怕不易见面了!”连长的话在我的脑子里打旋,我模模糊糊地感到,这句话似乎预示着从此就要离开亲爱的首长和同志们,离开革命的大家庭,离开革命。不!一定得跟部队走,决不离队!于是我急忙中找到了一根七弯八拐的松木棍子,四周一看,见没有人注意我,便偷偷地离开伤病员集中的地点,一跛一拐地赶到部队的集合场去了。当时自己留了个心眼儿,怕被上级发现了不让走,就躲在一个角落里蹲着。部队开始出发了,我一鼓劲儿,悄悄地跟着前卫部队走。当晚,由于情绪极度兴奋,加上那根七弯八拐的棍子的帮助,我终于战胜了伤口的疼痛,顺利地通过了平汉路。可是,过了平汉路不远,就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了,经过大半夜的行军,又累,又渴,又饿,伤口剧烈地痛起来,两腿也不听指挥了,咬紧牙关又坚持地挣扎着走了一段路,就实在走不动了,我一面躺在部队前进的路旁边休息,一面不断提醒自己:小张呵,你可不能掉队呵!在这里掉队就是死路,爬也要跟上部队。
正想着,我们连的队伍上来了,走在队前的李连长猛然看见我躺在地上,很吃惊地大声喊道:“通信员!你怎么跟来了!”连长的声音很严厉,也很激动,他简直就像一个母亲突然发现了自己已经丢失了的、很久没有找到的孩子那样,焦急、兴奋和亲热,快步走到我的身旁,这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像是高兴,又像是难过,眼泪哗地就顺着眼眶流出来了。连长看了看我那负伤的腿,又看了看我身旁那根七弯八拐的棍子,摇了摇头,就把他的干粮袋和水壶递给我,说:“先吃点干粮吧。”这工夫,我们营的营政委骑着一匹小黄马,也从营的后卫赶上来了,他看到我和李连长,就从马上跳下来,问道:“小鬼,你怎么也来了呢?”连长在一旁把我跟来的情况告诉了政委,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行进中的部队,叹口气说:“你这小鬼啊……
可是这样长期急行军,你怎能跟得上呢?你年纪还小,伤又重,这一路上可多苦呵!”我忙说:“我不怕,我能跟上队,要怕苦还不跟来呢。”营政委听了微笑着,用他那又粗又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和蔼地说:“小鬼,来,骑上马走吧!”当天我就骑着营政委的马,跟部队到了宿营地。部队宿营后,我又回到连部。这时天已快黑了,经过一昼夜的连续行军,又累又困,浑身骨节像是散了架,便顾不得发炎疼痛的伤口,找到一块门板倒头便睡了,不一会儿,连长布置完警戒回来,水也没顾得喝,就走来问我有没有换药和洗脚,我说没有,他立刻很严肃地说:“伤口一天一夜不换药那还行吗!不洗脚明天怎么能行军!”看来连长很心焦,紧皱着眉头,像是对我,又像对自己或不知对谁发脾气。我心里热辣辣的,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觉得对不起连长。连长把我拉起来,帮我洗了脚,又叫警卫员来给我换药。这时营政委也到我们连部来了,他坐到我的身旁,说:“小鬼,咱们谈谈,你看咱们部队要天天行军,还要随时准备作战,你的伤这么重,跟部队行动是有困难的,同时营里也没有什么好药给你治疗,我看还是把你送到军的医院去吧。”也许营政委见我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了的缘故,赶紧又补充一句说:“不要怕,小鬼!那是咱们的随军医院。”我抬头看了看连长,又看了看营政委,便低下头去。
我来到了军医院。天天都在行军,每天至少要走八九十里路,有时昼夜不停地走,并且几乎每天都得打仗。在军医院里,虽然治疗和生活条件比部队好些,可是行起军来还得全靠两条腿,为了跟上部队,在没有敌情的情况下,我便每天在部队出发前,按行军路线先走一段,部队出发时,我是前卫,快到宿营地时,我就变成了后卫。
部队中途休息时,我不敢休息,就拖着那条沉重的腿,咬着牙尽量往前赶,等部队行动了,我又逐渐地掉下来,这样,我一点都不能得到休息,当我看到同志们休息的时候,是多么眼馋,多么渴望休息啊!我发炎的伤口,肿胀的两腿和两脚,浑身上下,每一根疼痛的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逼迫我躺下来,只有那颗火热的心在支持我,警告我:“可不敢休息啊!你没有权利休息,休息就会掉队,就会脱离革命。”就这样,每天从早晨到天黑,从黄昏到天亮,我跌跌爬爬地,赶上去掉下来,掉下来又赶上去,坚持跟随着部队前进。经过艰苦的连续行军和作战,伤病员也随着逐渐增多了,当部队进入了豫西山区后,因该地群众条件较好些,上级又决定把我们这批伤病员“坚壁”在该地山区群众家里。
医院院长也来动员我,要我也在这里“坚壁”起来,我听了后,心里“咯噔”一声,又像塞上了一块大石头,心想:“坚壁”下去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叫反动武装和豪绅地主知道了捉去杀头,一条是长期脱离革命。这两条路不管哪一条,都是让人绝望的。“我不!我决不离开部队!”我对院长说:“在苏区根据地我都没有留下,已经坚持到现在了,现在更不能留下!”院长说:“可是你走不动怎么办呢?你知道,要是在白区掉队危险很大呀!”我激动地说:“我走得动的!前半段我都走过来了,后半段一定能走过去,你放心吧首长,我决不给部队添累赘,我活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就是万一掉了队,那些狗日的白军也别想捡活的!”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说绝了,院长久久地望着我,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继而把眼睛望着远方,脸上的表情很和蔼,也很严肃,他缓慢地对我又像对自己说:“可是,小小的年纪,伤口又很重……困难哪!小鬼,革命就是困难的啊!可是只要我们有这样一股革命劲……”
顿了一会儿,他亲切地望着我,用手拍着我的脑袋,大声说:“好吧!小鬼,批准你的要求!”嘿哟!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我高兴地蹦起来,谁知落脚太重,伤口猛一震动,像被利刀猛剜了一下,痛得我身子一挫,几乎摔倒。我怕被院长看出来又要出麻烦,急忙把身子背过去,把痛出的满眶眼泪硬是压回肚子里。
就这样,我又幸运地作为一个红军战士,继续跟随部队前进了!在后来的转战鄂、豫、陕等地区的连续行军战斗中,遇到的艰苦和困难是一时说不完的,但这些,都在我“决不离队”的决心支持下,在温暖的革命大家庭的关怀鼓励下一一克服了,终于胜利地实现了当初的愿望,留在了革命队伍中。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头,但“决不离队”的决心,直到现在,仍然是鞭策我在工作和学习中不敢掉队的一个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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