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四方面军以通、南、巴三县为中心建立了根据地,这儿的地主老财早被消灭了,地主们的四合院,东一院西一院都做了医院的病房,猪圈、牛圈被打扫干净也做了病房。山上树木、竹林很多,空气很好。我到这里后,便开始和六七千名伤病员生活在一起。初到医院的小鬼,要先学习一段才能工作。我暗暗对自己说:小贾,你可要好好学习啊!我眼盯盯地跟着看护长,看他和有经验的医官、看护们怎样工作。他们用煮沸的盐水代替消毒药品进行消毒,用煮洗过的粗白布、土棉花代替纱布、药棉给伤员换药,用猪油代替凡士林配软膏,用柴胡汤代替阿斯匹林给病员服,用破破烂烂的瓦盆、瓦罐代替便盆,尿壶给伤病员解大小便……代替品真说不完,药品、器械、卫生材料几乎都是代替品。那时也听到过X光,听到过显微镜,可都没有见过……医院的设备,真是可怜!没多久,我就开始做看护工作了。我跟着一位医官到村南边的内科病房去。75J1。是传染科。到门口,我有点怕,因为我没有口罩。医官看看我,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向病房里走去,他也没有口罩。他每天都在这儿出出进进,我想他真冒险,我看着他宽大的脊背跟着踏进门去。他看完病,我们走出来向另一个病房走去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鬼,我们会有口罩的!”停了停又说:“将来,我们还会有隔离衣,有一切医务人员所需要的东西!”这时,我才想:我们红军医院里,医官、看护长、看护共三四百人,谁也没有口罩呀!为什么单单我一个人想戴个口罩呢?我感觉很惭愧。
有一天送来两个从前方下来的伤员,四位老乡用门板抬着他们,我隔着老远就闻到伤13的腐臭,不知他俩负伤已经多少天了。老乡把门板放下,一个伤员微笑着连声向老乡道谢,又看了看我和医官,对跟他同来的伤员说:“好啦,现在负了伤能送来后方住院治疗,我们有了自己的医院,好极啦!”那个伤员下颚负伤,脸、嘴、脖子都肿得不像样,不能说话,只哼哼鼻音,扬扬手表示回答。这个有说有笑的彩号是个团长,四肢都负了伤,不能动弹,只剩下嘴能动了。我把他的木板床铺好,尽量垫厚些草,好让他睡着软和些。我和其他同志抬他上床时,他紧咬着牙齿,我听见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却没听见他哼一声。我跟医官轻轻解开他的衣袖和绷带,只见脓和血直往下淌,还有些小蛆在伤口上爬动。我害怕得很,不敢再看伤口,想扭头看别处,但我想起苏院长说过,在伤病员面前不要流露任何不快的感情,因为伤病员最容易从医务人员的言、动、声、色感知自己身体的情况。想着,我再定睛看他,他又笑了,问我:“小鬼,到医院来工作多久了?”我说:“刚来!”他又说:“喔,难怪……别怕,小鬼!”他看出我害怕了。我摇摇头说:“不怕!”其实,我心里还是怕。他好像猜透我的心事似的,又微笑了。我把药箱抬到病床旁边,医官看看伤口,又看看药箱。我知道需要用红汞、碘酒消毒,可红汞、碘酒都不多了。医官又看看伤口,犹豫了一下,终于向我丢个眼色,我才把红汞、碘酒从药箱里轻轻取出来。医官初步诊疗后,吩咐我特别照看他。晚上,我坐在他床旁守着。他告诉我:他是第九次“摸夜螺蛳”时负伤的。“摸夜螺蛳”是Jll:lL的方言,是说人们夜晚下水去摸鱼,常常一摸一把螺蛳。而他说的,是指红军打四川军阀就像夜晚下水摸螺蛳一样,手到擒来。“摸夜螺蛳”是当时红军的一种战术,这种战术,曾消灭了四川军阀田颂尧、刘存厚等的大部军队。团长因为往次都很顺利,就有些麻痹大意,无意中走漏了消息,遭到了敌人伏击。这次战斗,他右手被打断,左手和两条腿也挂了彩。但是,敌人终究没能得逞,红军假退一下又猛扑回去,逼着敌人一个团投降了。我守望团长到天亮,苏院长亲自来看他了。我轻轻抬起他的手和腿给苏院长看,苏院长对他的右手看了又看,最后说:“准备截掉你的右手,同意吗?”他失去了微笑:“截右手?”苏院长耐心地说:“你右手的臂骨已经打断了三分之二,血管和神经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骨髓也化脓了,不截掉会影响生命!”团长考虑了一会儿,咬咬牙说:“截吧!同意!”苏院长立即吩咐:“早截一分钟早好一分钟,现在就截!”截肢是大手术,一下来了几个医官,说着就开始。那时,没有骨科专用的钢锯,一个医官用锯木头的铁锯子消消毒就开始锯了。我第一次看大手术,看得心惊肉跳,我看团长不断地扭动,实在难忍才叫出声来,当时虽然上了麻药,但麻药有限,时间又太长,伤员不得不多受些苦;医官看半天锯不断,也急得淌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手术后,团长的四肢都渐渐的好啦!不久,左手一好,他就用左手练习写字、吃饭。每天我都见他捏着一根棍棍或一块白泥在地上练写字。医院政治部的人,常到病房来安慰病人,鼓励情绪。一天,来了个大姐,她和别的伤员谈了一阵话,到团长床边时,拿出一张残废表动员他填,准备送他到残废所去。团长笑着说:“我没有残废嘛!”那位大姐以为他开玩笑,催他快填,他哈哈大笑一阵,说:“我的脑子没有残废,就是没有残废!我右手断了,可我的左手不是跟右手一样吗?能写字,也能打枪!”他坚持不填残废表。过一阵,他的腿也好了,他真的跟一批治好的伤病员出院归队了。那个下颚受伤的同志,住院不久,炎一消退,慢慢地能勉强说话了。他小时候给地主帮工时被毒打过好多次,身体很弱,渐渐拖成慢性病。他的下颚还没有好,又转到内科去疗养。他因为伤在下颚,不能吃东西,应当用维生素等给他补养,但那时没有,只能给他灌点米汤、稀饭。附近几十里地的老乡,经常不断地送来整猪、整羊,他能喝点猪肝汤或羊肉汤,但也不济事。他的体质一天比一天虚弱,病也因此一天比一天加重,他更是一天比一天感到悲观。苏院长一去看他,他就抱着苏院长哭,一次又一次地问:“我还能不能治?能不能好?”苏院长只能说:“不要紧,会给你好好治疗的,你安心休息吧!”有的伤病员也是看看自己今天是这样,明天还是这样,往往一见医官就抓住不放,悲观失望。一天,前方送来很多战利品:有白糖、挂面、鸡蛋、纸烟等等,听说是徐向前总指挥叫送来的。那时,每次打胜仗,战斗一结束,首先会将战利品送来医院慰问伤病员。这次送来的战利品,真亏了前方同志想得周到,居然有几个搪瓷便盆、尿壶也送来了,这家伙我最感兴趣,平常我们用那些瓦的、破的,放陡了不好用,放平了尿屎就倒在床上,不注意还会划破伤病员的身体,现在有了专门医用的,当然是太好了。伤病员们听说大批战利品来了,知道是前方打了大胜仗,情绪一下子高了,听不见呻吟了,我记得下颚负伤的这位同志,他抓着我的手说:“我以后再也不问我能不能活了!”我把纸烟、毛巾等慰问品发给他和其他伤病员,又端了一碗白糖蛋花给他喝。以后,他同其他病号一样,每天都可以吃足量的白糖蛋花、挂面,还有鸡汤。他虚弱不堪的身体渐渐好转了。他咳嗽得很厉害,常常一咳好半天,咳得气也接不上,还要吐好多血,他要求换了个老医生给他看。其实,那时的医生不论年老年轻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只不过个人有些土办法,或记得几个偏方,医院里中药也很少,成药几乎没有。医生常常带着我们这些小鬼上山去,见药就挖,就拔。结果有几位医生竟然用草药把这同志的咳嗽治好了。这真是碰运气治好的。他真高兴,不咳嗽了,对下颌骨伤影响小了,伤也就好得辕决了。不多几天,我听见他唱歌了。我说:“你的歌唱得不错。”他自言自语地说:“有个笛子吹吹就好了!”当时,医院里没有什么文娱器材给伤病员娱乐,有几副纸剪的象棋,可是他不会下棋。我说:“我上山打柴时,给你弄个笛子来。”那时,我们工作人员常常去山沟里拔野青菜,上山去打柴火,山上竹子多得很,砍根竹子给他做个笛子吹吹是不难的。他不咳嗽,下颚也不痛了,还能吹笛子,我多高兴啊!让他有个笛子吹吹,心情愉快,病也好得更快,那多好!看护长的哨子一响,我以为是叫去打柴,但看护长大声地说:“我们扛粮去!”那时,我们吃的粮食都是工作人员自己去扛。我拿上装粮的袋子,想了想,又偷偷带上刀子。扛粮回来的时候,在一个竹林前我卸下粮袋,选了一根竹子砍倒,嘁哩喀喳地修枝叶。我拿着竹子正想着回去如何钻眼,忽见两个老乡抬着一个伤员上山来。等他们到跟前一看,这伤员年纪很轻,面貌很像下颚负伤的那个同志。后来,知道他们原来真是亲兄弟俩。这年轻的伤员是在白天战斗中负伤的。那时,红军不但常常在夜里去“摸螺蛳”,有时也在白天向敌人发起出其不意的猛攻,常常,猛一下扑上去,敌人火力还来不及展开,便迫使敌人当了俘虏。这年轻的伤员是刚参军的,没有战斗经验,敌人已发觉,他还不顾暴露目标直往上冲。他负伤后,继续向前爬,又中了两枪,还硬爬过去打死一个机枪掩体里的三个敌人,扫除了冲击道路上的障碍,让部队顺利地冲上去。他负伤后,还记得连忙抓子弹往口袋里装,但流血过多,很快昏迷过去了。抬到医院的病房里来,还是昏昏迷迷的。医官给他看了看,服了几片药,不行,需要输血。但那时医院里没有什么输血器械。医官去找苏院长商量其他挽救办法,叫我守着他。那时没有表,掌握时间是看太阳,我不知守了他几个钟头,还不见医官回来。我焦急地不时看看外面,忽见他神智慢慢清醒了。他一醒来,就臭骂敌人。刚才,我发现了他口袋里装着的五颗子弹,我知道,每次战斗,我们红军战士的缴获什么都归公,就是子弹不肯全数归公。那时,子弹有限,打仗时又不准随便放枪,所以谁得到敌人的子弹,都要尽量偷偷藏下几颗做“本分”。我的手不意碰到了他那五颗子弹,他不安地看看我,好像怕我揭发他的秘密似的。我笑一笑,他知道我不会“告密”,才说:“这……他狗日的打伤我,我将来打伤他狗日的!”这时,他哥哥过来看他,他简单说了说受伤的经过,情况还没有说完,忽然眼皮塌下来了。我忙奔出病房准备去叫医官,见医官和苏院长拿着注射器和针水赶来了。我跑回病房,只见他挣扎着又半睁开眼睛,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把那五颗子弹掏出来递给了他哥哥。医官和苏院长跑进病房时,他已经断气了。他哥哥扔掉我送给他的笛子,哭啊,哭啊!好容易才抑制住了悲痛。那时,由于医疗条件太差,像这样牺牲的年轻战士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工作人员又有谁不痛心呢!但我们都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们的未来是光明无边的!不久,年轻战士的哥哥康复了。他拿着弟弟那五颗子弹,跟又一批治愈的伤病员出院,重返前线去战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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