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才有十三岁,参军却已有一年多了,在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一团二营当勤务员,师长是徐海东同志。部队由南向北运动时,路过英山附近,联系上一个苏维埃政府的工人委员长(相当于现在的区委书记),上级留下一个连给他,准备一方面在当地创立根据地,一方面牵制敌人,并且派我给这个工人委员长当勤务员。
工人委员长姓刘,我已忘记他的名字,还记得他大约有四十岁的样子,个儿很高,脸很黑,两只眼睛是通红的,待人和蔼可亲;打起仗来坚决、机智、有魄力。我们这一连人就留在英山、麻城一带坚持斗争。敌人围剿甚紧,我们只好躲在山上。白天不敢行动,只有晚上下山,去土豪劣绅家中搞些粮食吃,也时常打击敌人。
没多久,我们的行踪被敌人发觉了。一天黎明时候,我们刚准备吃饭,敌人就占领了我们周围的山头,把我们包围在一个小山沟里。敌人向我们喊话:“红军已经完了,你们还不投降?”工人委员长看情况严重,便命令同志们坚决抵抗,向外冲。他鼓舞着大家,激烈的战斗从天亮一直打到午后。但终因敌众我寡,我们没冲出去,连长和许多同志都牺牲了。
阵地上枪声渐渐稀少,敌人从山上下来,开始搜索了!我和工人委员长带着仅有的两支短枪,躲在山上岩石缝中。敌人一遍一遍地从我们身旁过去,当时我真想趁机一枪摞倒他们几个,可是一看工人委员长那张严肃的脸,我就不敢乱动了。最后,敌人没发现我们,听见他们正在外边集合,心想可没事啦,可是我紧握着短枪的手,都已经出汗了!
天近黄昏,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蟋蟀都“唧!唧!”地叫起来,我和工人委员长才从岩石缝中走出。天黑以后,陆续从各个角落出来几个同志,我们一共集合了四个战士,和一个姓李的班长。工人委员长对大家说:“情况越来越坏了,山下都是白匪军,我们只能在山上坚持斗争了!苦是苦,但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就一定能等到大部队打回来。我们在山上也不能叫敌人安静,叫他们知道红军并没有完!”工人委员长声音大起来,我紧盯着他那两只通红的眼睛。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革命好比爬高山,有羊肠小道,也有悬崖陡壁。谁要没信心就登不上高峰,谁挺着胸膛,就能爬上去。现在咱们就准备爬这段悬崖峭壁吧!”工人委员长又吩咐大家分头找能吃的东西,可是谁也不准点火,怕的是暴露目标……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原始人的生活,到处找野果子、洋桃、五味子吃,有时也在晚上下山去弄一些半熟的稻子粒来,因为还青着呢,就晒在山旁,留着一顿一顿吃。在山上隐蔽了一个多月,工人委员长曾派了两个战士下山侦察,准备行动。可是他俩一去就再没回来。不久,李班长和剩下的两个战士也逃下山去了。那是在一天清早,我发现李班长和那两个战士不在,又发现晒的粮食没了,就急忙喊工人委员长起来,等我们跑到山崖向山下一望,果然他们三个背着粮食已经走下山去。工人委员长不禁地喊了一声:“叛徒!”接着打了两枪,他们三个很快隐没在树林里。
工人委员长立刻对我说:“走,小鬼!赶快转移。”我们一口气翻了两座山,躺在一个山洞中,隐居下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日子就更艰苦得多。我和工人委员长成天在山上找吃的东西,有时忙累一天,才采来一包野栗子和洋桃,真是饿极了,我砸开带刺儿的野栗子,连着青色的洋桃就往肚子里填。工人委员长看看我,笑着说:“小鬼!好吃吗?”“不太好吃,涩得很!”我一边说,一边活动着自己麻木了的舌头。过一会儿,工人委员长又对我说:“小鬼!你不想和李班长一块儿下山去吗?跟着我多受罪!”我听了工人委员长这话,不觉得一愣,放下手中的洋桃,望着他,真有说不出来的委屈,我费劲地说:“委员长,你怀疑我也会去向敌人投降吗? 我出来可是革命的,报仇的。我不怕受罪,也不怕死!”“革谁的命?给谁报仇?”“革土豪劣绅的命,给我爸爸报仇!”“你爸爸?”“我爸爸叫财主家折磨死了!”我立刻想到我家遭遇的苦难,向工人委员长诉说着。“小鬼!别难过,我刚才是和你说笑话,你就认真了?我是怕你受不了这苦。”
“你能受,我就能受。我相信你的话是对的。”“什么话?”“革命能成功的话,我爬着也要跟着你找到咱们的部队。”工人委员长对我笑了。接着,他一面抚摸着我的光脑袋,一面给我讲他们打土豪救穷人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也懂得了些革命的道理。月亮已经冒出山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忽然感到身上动了一下,睁眼一看,只见工人委员长正给我盖上他那件土布短褂子。我立刻爬起,把衣服还给他,他坚持叫我盖上,说我人小受凉会闹病的。我听了真感动,当时觉得只有工人委员长才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工人委员长很喜欢抽烟,可是在荒山上过了一个多月,哪里还有烟。有时我见着他时常拿着小旱烟袋在石头上磕打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知道这是他的烟瘾犯了。山上有些桐子树,树叶落下来,晒干了,焦黄的和烟叶差不多。我拾了一些,送给工人委员长,他看了可真高兴:“嗬!这玩意儿,还真顶用呢!”于是,他把衣服上的补丁撕下一块,搓成绒毛,用小火镰打着了,就抽起这种特制的“烟叶”。我看着他吐出一口口的烟圈儿,比吃一顿饱饭还过瘾哪!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我们一边找着吃的,一边也储存一些“粮食”,以备更艰苦的时候用。所谓粮食,不过是些野果子、洋桃、五味子和些半熟的稻粒。可是山下的敌人一直没有什么行动。一天早上,工人委员长对我说:“小鬼,叫你到山下去侦察一下,你敢去吗?”“我早想下去看看情况,怕你不让我去,我一直没敢说。山下到底啥样啦?咱们得活动活动才是呀!不能总在山上坚持。”“是啊!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着急,可光着急能行吗?李班长投敌啦,敌人一定想要抓我们,所以那几天我想先避一避。这几天山下没动静,你可以下去探探消息,问问红军的情况了。”于是,工人委员长告诉我该如何隐蔽自己,如何应付盘问的人,如何从人们口中探知红军的消息。另外,他叫我化装成要饭花子。其实用不着化装,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剃过头、洗过脸,浑身破破烂烂,人家一看就会相信我是个花子的。
临行时工人委员长又叮嘱我一番,让把我的手枪留下,怕遇见人搜查暴露了真相。沿着崎岖的小路,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山下。这时已经将近中午。因为肚子饿,我摘了几个生辣椒吃了。在不远处,我看见有座小茅屋,孤零零的没有左右邻居,我四外看了一会儿,也没有其他人活动,我就靠近大门口,想喊房里人出来。一想,自己是来要饭的,加上当时肚子也真饿的慌,就很自然地喊了声:“大爷大娘!给点饭吃啊!”话没说完,一条大黄狗跑出来,疯狂地向我就扑。我一时隋急,用一个粪筐挡住,忍不住地掉下了眼泪。一个白发老大娘出来了,看见我褴褛不堪的样子,同情地说:“哎呀!看这孩子多可怜哪!你等着,我给你盛碗饭去。”不一会儿,老大娘端出一碗南瓜白米稀饭。我接在手中,饭还热烘烘地冒热气呢!我感激地望着老大娘,说不出一句话,愣在那里。老大娘可急啦:“瞧你这孩子,还不快点吃了,饭都要凉了!”嗬,真香啊!多少日子没见到米啦!吃到嘴里,顾不上嚼烂就滚到肚子里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泪又一下子涌出来,我怕老大娘看见,低下头,叫眼泪掉在饭碗里。
这时,又出来一位老大爷,他问我:“孩子,你是哪儿的人哪?”“河南光山县的。”“你还是苏区的人哪!”老大爷说到苏区,就把声音压低,四处看了一下接着说,“你咋出来的呀?”“家中叫白匪烧光了,我是逃难出来的。”我一见两个老年人都是穷苦人家,老大爷又透露出对苏区的认识,我才敢这样回答。老大娘见我吃完了,接过碗去又要给我再去盛,我不好意思地推辞着,老大爷又开了腔:“天下穷人帮穷人,你是逃难的,一路上受尽了罪,就在咱家吃顿饱饭吧!”说着,他又叫我进到他的外屋。我就又吃着第二碗,一边还与老大爷攀谈,想知道些情况。我问:“老大爷,我想回家,你说路上好走吗?”
老大爷考虑了一下说:“原来我们这一带也是苏区,如今叫白匪占了。你要回家可不容易。既然你没家了,还不如到苏区去。听说……”老大爷悄悄说,“听说麻城西北宣化店一带就有红军。”我听说离此不远就有红军,心中高兴得一失神把筷子掉在地上。老大爷要给我换一支,我告诉他我已经吃完了。老大爷还想留我住下,我说山上还有一个同伴眼坏了,不能走路,我得去照顾他。老大爷听了,就叫我带点饭,我一看稀饭也拿不了,也不好再扰人家,就拒绝了,只要了老大爷一点烟叶和一小块火石,准备给工人委员长用。于是,我就道谢辞出。我离开茅屋故意转了一个圈子才转回到上山去的路。
刚翻上第一个山头,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突然有一个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呀!真是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李班长!真是冤家路窄,不料他竞在这里等我。我恨自己没带枪,不然,我非和他拼了不可。“小鬼!工人委员长在哪里住着呢?”“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不说我非枪毙你不可。”他狡诈地盯着我。“你们下山了,工人委员长抛下我也走了。我下山给人家做短工活着呢!”“你上山干什么?”“给人家送烟叶。”因为我身上只有烟叶被他翻出,就借口编着说。“别骗我,小鬼!你明明下山找吃的来了,这是给工人委员长带的烟叶,你不说出他在哪里,我带你进城关起你,进监狱!”我一听他真投了敌,还想害我们,我真恨死叛徒了,难怪工人委员长想打死他们。这时我就想,怎么对付他昵?只有先跑掉。这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儿,又说:“小鬼!怎么样?红军完了,你们和我们一块去,有吃的有喝的有抽的比受那罪强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想点火吸烟。
我当时坐在脚跟上,一看他要划火柴,我乘机一蹬脚,拐下山去就跑。等他站起我已拐过山角十几步远。听到他连放几枪,也没打着我,一口气我又跑回老大爷家。翻过短墙,我先藏在后院草垛中,直到天黑,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变化,才从草垛里出来。我喊了一声老大爷,他俩老人家一见是我,就问出了什么事?我说碰见白匪想害我,老人家就叫我睡在他家明天再走。老大娘把我带到下屋去睡,可是心中有事睡不着,我心中一直惦记着山上的工人委员长,也惦记着叛徒是否会再来搜查我。果然,不出我的意料,没到夜深时,外面有狗咬声,由远而近,我想准是叛徒带人来抓我了。我立刻起来在院内巡视了一下,见墙角处有一个大鸡窝,没有鸡在里边,就试探着钻进去了。不久就有打门声,人声嘈杂。我听见老大爷出来了,好像在院内站了一会儿才去开的门,又听见白匪们进来问他看见一个小孩儿没有,老大爷一口说没看见。又听见白匪们翻腾、搜查一遍,一无所获地就走了。
大爷关上门,大娘就问:“那小孩儿跑哪儿去啦?”“是啊!我刚才出来看了他一下,见屋没人我才开的门,谁知道他藏哪儿去啦!这孩子倒很机灵。”我听他们这么一说,就从鸡窝中出来了。老人家看见我可高兴了,老大爷拉着我的手就往屋里走,一边小声问:“你是红军吧?”“是,大爷!”我坦率地向老人家说我们想找部队,山上还有一个同志。老人家居然答应我,由他想法领路护送我们去找部队。
很快地我去找到了工人委员长,然后我们在大爷家议定,由大爷为我们带路去找部队,我们用了一天一夜时间穿过敌占区沿着麻城西北方向到了宣化店,找到了我们久别的部队。
师长徐海东同志这时已经是二十五军的军长,参谋长戴季英同志还接见了工人委员长和我,并给了老大爷几十块银圆,感谢老人家在最困难的时候对部队的无私帮助。参谋长并对我们说:“你们这一段经历太有意义了,将来部队打回英山,你们再到山洞中把你储存的‘粮食’找出来,叫大家看看,看看红军是如何战胜苦难和敌人作斗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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