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夏天,在鄂豫皖苏区第四次反“围剿”的战斗中,我左脚的脚踝被打伤了。由于部队整天跋山涉水、行军打仗,我的伤口又在皮薄肉少的地方,很不好愈合,所以由小变大、由红变黑,后来竞溃烂起来了。
秋天,红四方面军要从陂孝北地区向四川转移,我和我们连里的三排长、炊事员、通信员由于伤重,被送到陂孝北红军医院二分院治疗。
主力转移以后,敌人整天疯狂地寻找我们医院,企图将我们这些行动不便的伤员消灭,虽然有陂孝北红军独立团的掩护,但由于敌我力量悬殊过大,在敌人的追击下,医院不得不天天东奔西跑。我们四个伤员好不容易被送到了医院。由于收容伤员太多,一时没有病房,便暂时被安置在院子里休息。“同志们都有碗吧?”
经过长途转移的我们,疲劳得厉害,躺在松软的稻草上正昏昏欲睡,听见说话声,我们睁开眼时,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女护士:她左手提着放油条和白糖碗的篮子,右手提把水壶,正微笑地看着我们。“有。”我们实在太饿了,听她说要碗,都拿出小碗递给她。那时候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着几件单衣还觉寒风刺骨哩,而这女护士只穿了件单褂,还满脸流汗,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她蹲在地上,将碗一字排开,把油条折断放到碗里,再加上糖,沏上开水,然后便一碗碗地送到我们手里。“同志们先吃点垫垫肚子吧,等拾掇好了病房就来给你们送饭!”她说完提着篮子和水壶正待要走,忽然听到了一阵枪声,接着,又响起了重机枪。她扭过头来看了看我们,机敏的眼睛转动了几下,立即安慰我们说:“同志们别怕,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说罢就往里院跑去。
不多时,街上有担架急促地向外转移。我们这院里,也跑出几十副担架。给我们送饭的那个女护士夹在人群中,脸红得像苹果,单褂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了。她自己抬着担架的一头,大步向外跑去。枪声越响越近,越来越激烈。最后一批被人扶着的轻伤员走出去以后,村子顿时静了下来。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四个,屋里还有人轻声哼叫着。我们已经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困难地移动着身体,在院里找石头、木棒,准备与敌人拼命。“同志们快点走!”我们回头一看,那女护士满头大汗地又跑回来了。
枪声渐渐稀疏下来。显然,敌人已经进入村子。她看看我们,又瞅着屋里,里边有伤员的呻吟声,那声音就像是在猛扎着她的心,她焦急地跑到门口向屋里一瞧,又跑回来要求我们说:“同志们,对不起你们,这屋里还有三个重伤号,你们坚持着自己走吧!快点!要不敌人来了就晚了!”听说“敌人”二字,我的心像火烧。把两块拳头似的石头紧紧地攥在手里:“护士同志,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们!”“不,不是你走我走,是咱们都要走!我决不会离开你们!”外面枪声已经停止,敌人马上就要堵住我们了。她见我们伤痛难忍,又没担架,便严肃地说:“同志们,共产党员、青年团员、红军战士,遇苦要忍耐!遇难要克服!难道我们就甘愿平白牺牲不革命了吗?”我在连里是共青团的干事,听了这话,就像受了非常严厉的批评,我意识到拼命是消极的,于是便坚决地对另外三个战友说:“同志们走!只要能喘气,我们就要冲出去!走!快点!”她给我们每人一根棍子,将我们逐个扶起来,我们开始向外走。可是她还站在那里,看着屋里,又看看院子,不知该如何安排屋里的那些重伤员。我们还没有走到门口,从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女护士几步跑过来拦住我们,拉出腰里的手榴弹,叫我们靠墙隐蔽好,她便向门口跑去。朝外一看,跑来的是本院六位男医生。“蔡国清同志,那三个重伤员还没抬走吧?”有个医生问女护士。蔡国清将手榴弹插到腰里,兴奋地问答说:“你们来得正好,里边还有三个,快点!”那男医生焦急地指着蔡国清说:“你们出大门向右拐,进那条大山沟,越快越好!敌人已经从南头进来了!”说完,他们六个飞快地向屋里跑去。蔡国清引导着我们飞快地向山沟跑去。
跑到山沟的拐弯处,离开村子四百多米时,我们再也挪不动了,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再走。正好那六个医生背着三个重伤员也赶到了这里,还没有缓过气来,就昕沟南面树林里的敌人喊:“共匪医院人员要跑,必经过这个小山沟,在那边拐弯处有个小山嘴子,我们把这个山嘴子占了,就把这条山沟掐断了,叫他一个也跑不出去!”当时医务人员都没有枪,每人只背两枚手榴弹,阻击敌人是不可能的。这时,有个医生说:“情况很紧急,不能再迟延了,你们照顾伤员快走!把手榴弹都给我!”想到他将遭遇到的情况,大家都有些犹豫,他是一个完全健康的人,跑出去一点没问题,可一个人去阻击敌人,那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见我们犹豫,严肃而坚决地说:“不为我们也得为伤员!大家都快把手榴弹给我!”同志们见他那个坚决和着急劲,只得把手榴弹全交给他。他抱起手榴弹,说了声“你们快走”,便奔向敌人说的那个小山嘴子,其余的同志就背着或扶着我们,顺着山沟向深山里奔去。才跑出十几步远,背后枪声大作,从山包的另一面,传来敌人的呐喊声:“缴枪吧!缴枪不杀……”枪声稀疏了,喊声却越来越清晰。“轰!轰!”这是医生的手榴弹声。
敌人不叫唤了,机枪又疯狂地叫了起来。手榴弹隔一会儿响一个,声音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一边跑,一边惦记着这个同志,多勇敢的同志!一个人顶住了敌人多少人啊!当敌人又怪叫起来的时候,我们已跑进树林的边缘。突然,从林子里跑出了陂孝北独立团的两连多人,径直向医生打阻击的那个山包冲去。“医生得救了!”我们欢喜得忘记了伤口的疼痛,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陂孝北独立团的同志冲过去不久,小山包那面又传来了我们的手榴弹爆炸声,不久,又连续响了几声,后来,再也不响了……事后听独立团的同志说,当独立团的同志冲到山包上时,那医生同志刚丢出他最后的一颗手榴弹,然后就晃了晃身子,倒下了。同志们跑到他跟前,只见他已经身中数弹,遍体是血,那两排紧咬着的牙齿中间,还有一根手榴弹弦……这位英勇的年轻医生,就是这样保护了我们十几个伤员和医护人员的安全,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实际上,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可他的形象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他一个人,怀抱着所有人的手榴弹,爬上了阻击敌人的小山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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