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洞在湖南平江县长寿街西北约二十余里的大山中,是许多山村的合称。当时为纪念高永生烈士,把平江县分为平江、永生两县,桃花洞属永生县管辖。桃花洞山高林密,古木参天,交通非常不便,是常年人迹少见的地方。这几年来,由于敌人的烧杀抢掠,桃花洞中心地域已没有一家老百姓了,只在它的边缘部分一山口平原边上,才能找到一些独立的人家。
在敌人的跟踪追击下,我们从各个方向进入了这个长二十余里、宽十余里的群山中。敌人一面跟进洞来,一面加强洞外的封锁线。他们在原驻在这里的敌人的协助下,用鹿砦、竹片钉、铁丝网、竹篱笆、壕沟、土围子和碉堡,包了好几层,将桃花洞团团围住。我和小吴等四个“小鬼号兵”在一起,里面数我的年龄最大一十五岁。我们先沿大路跑,再岔上一条小路,沿着一条山冈爬上陡坡的树林里,才坐下来休息。连续一天多的急行军,什么都没想到,现在一停下来,既觉得累,又感到饿了。小吴解下那块从军区司号排搞来的牛肉,放在小盆里煮,没有盐,就这样淡的撕着吃,接着煮稀饭吃。饭后,正想休息,路上就传来了人声,小吴探头一望:喔!全是敌人。立刻,我们带着铜号和一支没有一发子弹的小马枪,向树林深处转移,直至听不到任何响声,才重新停下来。
第二天,在我们四周的大小道路上,都发现了成队的敌人。我暗暗思忖:他们好快啊!我们不能自由活动了,留下的一些米,不能生火,也只能生嚼着吃。面临的问题是缺乏粮食,一次严重的考验,降临到同志们的头上。于是,大家就出发找寻可吃的野生食物。树林里野果子还不少,我们看见什么就吃什么,野葡萄啦,饭襄子啦,野洋桃啦……都成了我们的上等食物。
第三天,活动在包围圈里的敌人搜索队、巡逻队更多了,他们占领了山的制高点、岔路口和山谷平原地。在那些地方,构筑了机枪巢和小碉堡,他们用各种方法搜寻我们,一丝炊烟或一点声响,他们便会发疯似的连续扫射好几分钟。从那天起,大小道路上的敌人,来往不断了。白天,他们荷着枪提着马刀,进行搜索,一边走一边喊:“你们出来吧!不杀你们!”“你们出来吧!我们给钱你们回家!”
森林里整日响彻着这些野兽们的嗥声,这里叫,那里也叫,这个山冈上叫,那个山冈上也叫。他们排成一线横队,像拉网一样,想把我们搜尽。就这样,直到夕阳西下,才肯离开这里,踉跄地撤回去。晚上,在四周的大路上,他们烧起了许多火堆,在火光下,还隐隐约约地看到活动着的敌人。我想这大概是敌人“步步为营,层层包围,从远到近”的策略吧!
敌人一走,我们趁未黑就出去找寻食物。我们找到些枣子、牛奶子等吃了,在水沟里喝水的时候,我发现好多“酸桶管”,大家就扳着吃了个饱,吃不完的也全给捎走了。这里敌人没有搜完就走了,明天他们会不会仍到这里来搜索呢?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敌人是会这样做的。这样,我们决定转移到大路左边的敌人搜过的那个大树林里去。我们没有遇到多大困难,就顺利地通过了大路。在那里,我们遇到四十七团的两个勤务兵,他们也是刚转移过来的。他们告诉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在拿扁担藤叶子充饥。
翌晨,天蒙蒙亮,敌人就又来了,他们沿着昨天搜索过的地方,继续往前搜索。此时,在我们的左后方,也出现了一队敌人,向我们这个方向搜索。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只有六十米了,大家伏在地上,用目光监视着敌人。突然有敌人喊:“看到了,在那里,你还往哪里跑!”“来,这里有一个!”另一个敌人跟着喊起来。我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心扑扑地跳动,像要蹦出来一样。是敌人发现了我们?还是四十七团的那两个同志?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才知道是敌人耍的花招,吓唬我们的同志罢了。
敌人刮起了“搜索”风,刮得即久又大,把我们活动的那些地方,差不多刮遍了。我们在和敌人捉迷藏:敌人搜到东,我们跑到西;敌人进到南,我们退到北。敌人的频繁搜索,给我们带来的困难越来越大,我们不能为了隐蔽长期潜伏着不动,我们还要找寻食物,要活下去,将斗争坚持下去。这样,我们采取个对策:敌人来了就伏下来不动,敌人走远了,就出来找寻食物。这几天我们的食物种类更多了,野芹、野蒜、山韭、椿树叶、苦菜、田菜和杓子菜等。搞不到足够的食物,就多喝水。肚子倒塞饱了,四肢却一天比一天迟钝起来。
一天下午,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翻岭到南山沟去找寻食物,刚翻过岭就被敌人发现了。敌人一边打枪,一边向我们走来。我抱着头一骨碌滚下了山冈,一睁开眼,小吴他们三个人,一个也看不到了,从此,我成了单身“小鬼”。
敌人连续搜索了几天,阴谋诡计更多了。我记得那是失散后的第二天下午,小路上突然来了一队敌人,他们叫叫嚷嚷在那里闹了一阵,然后就整队大摇大摆地开走了。我爬起来刚准备出去,一探头,就发现了埋伏在那儿的敌人,他们埋伏着的头在微微摇晃着。好险啊!又一次,天快黑了,我出去找东西吃,突然,对面山冈上有个人向我这边吆喝:“同志们,到这边来啊,这里还有吃的!”我信以为真过去了,没等我爬过小路,就看到了岩石后的敌人,我马上缩回大树背后,再滚下坡下去。敌人在背后打了几枪。
次日,晨光曦微,山雾未消,我刚苏醒过来,就看到十几米的前方有一团青蓝的颜色,枝叶挡住我的视线,看不清楚那是什么。是东西还是人?是人,那么是敌人还是我们同志?我仔细地注视着它。一会儿,那青色的东西动了一下,没有问题一定是人了。那么是敌人,不像,敌人穿灰色衣服成群活动;那么是同志?也不很像,同志们很少穿青蓝色的衣服。不多久,人坐起来了,原来是个女人,一眼看上去,年龄比我的大姐还要大些。她上身穿了件蓝褂子,下身穿条青裤子,稍微松散的头发,挂在淡黄色的面颊上,显出疲倦的神色。
我确定她不是敌人后,就用手鼓了几下掌(这是我们同志的一种联络信号)。声音惊动了她,她用惊惧的眼光向我扫射过来,当她看到我,神色迅速地缓和下来,似乎她已知道我是红军“小鬼”。“你是哪部分的?”“红军十六师的。”她挨近我说:“我是永生县地方政府的妇女干部,被敌人‘围剿’进洞来的。”接着她问:“你,害怕吗?”“不,我不……”“唉,不要怕,小弟弟,我熟悉这里的情况,将来可以把你送回部队去。”她真像我自己的大姐一样,安慰着我,紧张的心情,顿时宽畅了许多。那以后,我和“大姐”一直在一起忽东忽西地转移着。她告诉我许多关于桃花洞的事情。她时常在我睡着的时候去找寻食物,找到了总要先叫我吃,她吃得很少,记得有一次,她摘回来一衣兜“牛奶子”和“饭囊子”,她把甜而美的“牛奶子”全给了我,自己却吃那既小又酸的“饭囊子”。她怕我不要,边推边说道:“吃吧!吃饱了将来可以继续闹革命打敌人啊!”我向她凝视了一会儿:“是的,大姐,我一定要活下去。”鼻子一酸,眼泪也就簌簌地从脸上滚下来了。
那是进入桃花洞的第七天下午吧!黑云一层层压下来,天和地快要连在一起了,我吞足了扁担藤叶子,喝饱了山泉水,抱着很大的决心和毅力出发找寻食物。在我们活动的森林深处,不但野果已看不到,连野菜也不易觅得了,要找寻“上等”食物,就非得到敌人附近去找。我打定了主意,就向大路方向走去。一翻过山冈,我就看到山洼里几间残破的茅屋,屋后有一丛矮树,那是果树吗?走近了一看,啊!是桃树,虽然大桃子没有了,小的和有病的桃子还留有一些,这是个多幸运的发现啊!“我一定能活下去,决不会饿死!”我想到很多事情,心跳加快了,我在激动着。我控制着自己的兴奋情绪,轻手轻脚地爬上树,先摘着桃扔下来,然后脱下裤子和上衣,把桃子包裹起来,连掮带抱地循着原路归来。大概是声音惊动了敌人,他们向这里打了一阵枪。
敌人的搜索在继续进行。好像因为效果不大,这股“风”转小了,但是他们还在叫着,似乎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你们快出来吧!”“你们再不出来,就饿死你们!”树林里异常寂静,除野兽们的喊叫外,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沙沙的树枝声。的确,那时能够走动的同志已不多。树林里很难听到响声了。我病了,躺着已两天没有起来,一抬头,眼睛里就会冒火花,头就像缚上了块千斤石一般,沉重异常,四肢松软乏力,连呼吸和讲话都没有力量了。“大姐”的情况比我好些,她每天只吃少量桃子和椿树叶,水喝得很多。我觉得肚子饿了,就反手抓来桃子闭着眼睛啃着,有时没有啃完就昏昏然入睡了。有时,在梦中被“大姐”推醒,喝了些清水又睡着了。
那天,下了一夜大雨,冻了一宿,在这里,夏天的夜晚竟比秋天还冷。次日,是个大晴天。我躺在石板上,水汽从我的身上袅袅上升,衣服很快就干了。我举目凝视天空,一片蔚蓝,衬托着朵朵白云缓缓游动,它们多美丽,多自在啊!普天下的人都能像白云那样自由自在该是多好啊!而自己现在却像是只“笼中鸟”。脑海里迷迷茫茫的一大片,有时想到一些战友,有时想到参加红军的六个哥哥姐姐,他们现在怎样呢?想呀想的人就睡着了。醒来时,耳朵里湿漉漉的充满了泪水,头发都哭湿了,头下的石板上也潮了一大块。
我记得那是被围的最后一天,睁开眼,太阳已经很高了。沉重的头不允许我坐起来,我就用耳朵来探听四周的情况:一点儿声息都没有。敌人走了吗?我判断敌人一定走了,我们再不能等待,一定要爬下去!上了小路,我试着站起来走几步,尚未站稳,就昏昏地要跌倒了。“活下去”的念头鼓励着我,跌倒了我又挣扎着站起来。我和“大姐”就这样连走带爬三四个小时,才上了大路。路右边山冈上有一家茅屋在冒着炊烟,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对老年夫妇和两个小孩。说明来意和身份后,他们亲昵地站起来招待我们。从他们那里,我们知道敌人撤走已两天了。“大姐”用脸盆和老大爷交换了几把生黄豆和咸菜,煮熟了吃。
十一天来吃惯冷食的肚子,今天端起热食来,反倒吃不下去了。休息了一会儿,在山口的小村里,找到了县委书记江渭清同志,吃了顿热乎乎的稀饭。第二天,我含泪送别了“大姐”,她回原机关去了。
以后那几天,在桃花洞的大小道路上,宁死不屈的红军战士们陆续爬行回来。小吴他们仨,回来两个,一个牺牲了。军区派了黄嘉高同志来收容我们,并以收容到的二百多个同志为骨干,组成了军区独立营,黄嘉高任营长。我上缴了和我同患难的铜号,扛枪当了战士。国民党满以为围困了十一天、饿死了的红军战士们,现在又起死回生扛着长枪马刀活跃在湘鄂赣苏维埃根据地的山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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