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九三五年四月,国民党重点围剿我红二、六军团,我主力部队为了寻找战机,向桑植方向转移。当时我十七岁,在四师十二团当传令员。因为我年龄小、个子矮,团首长和同志们都爱抚地叫我的小名一尼姑。这次转移我们是前卫团,要开辟通路,还要抗住对面来的敌人,因此,部队走得很急,一会儿爬山,一会儿走田坎,连夜前进,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走窄路就更难了,那一夜可以说不是走过来的,而是跌跤跌过来的。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还是活蹦乱跳地执行首长给我的任务。
天刚晓,部队进到陈家河以西山区,就跟东路来的敌人一陈耀汗部五十八师接火了。卢冬生师长命令我团顶住敌人,等待主力,好把草包陈耀汗吃掉,于是,激烈的高地争夺战就展开了。下午,天下起了细雨。敌人占领了我们撤出的山沟北面的高地,自以为得势,又继续攻击我们山沟南面的高地。这时,卢师长命令我团和十团从两侧出击,把敌人反击到山沟里去,然后集中力量消灭它。实在说,一天来我们早就有点耐不住性子了,冲锋号一响,大家就跟离了弦的箭一样,直向敌人扑去。我们团长、政委腿快,跑到最前边去了。我们团部这三个直属班一警卫、通信、侦察班也没有一个落后,紧跟着首长前进。虽然敌人火力很猛,但我们很快就冲到了半山腰。
当靠近敌人时,我们向敌群投了一排手榴弹,炸得敌人号叫,我们的劲头更高了,趁着烟雾就向上冲,正在这时,我的左臂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扭到背后去了,手里握着的一颗手榴弹也掉在地上。政委警卫员喊:“尼姑,你负伤了。”这时我才感到胳膊有些麻木。我本想把它从背后移过来,但它一点也不听使唤了,政委警卫员跑过来,帮我把胳膊扭到前面。
这时我感到胳膊像刀剜一样地痛。看到伤口泉眼似的往外冒血,我意识到这一定是骨头被打碎了,动脉管被打破了。政委警卫员立刻从我腿上解下绑带,给我包扎起来。开始,我还咬着牙忍受着,再后来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听不到枪声,也听不到炮声,更听不到我熟悉的同志们的喊杀声,周围寂静得很,好像连空气也都凝住了。我无力地张开眼,看到直射进来的阳光,不得不又把眼皮紧闭起来。我意识到,天晴了,战斗大概也早已结束了。但我马上又想到为什么这里没一个人呢,难道同志们都走了吗?我不禁战栗了一下,又勉强地把眼睛张开了。
我躺在一张大床上,床是红油漆的,亮得可以照进人去,室内很零乱,但一些东西很讲究。我估计这一定是个老财家,是担架员把我抬到这里来的。我用右手支撑着坐起来,看到床上铺的垫子都沾上了血,上衣也被血浸得黑紫,那些干了的地方咯巴咯巴的硬。我把眼光慢慢移到胳膊上,血还是浸过厚厚的绑带往外流,里边像刀刺的那样痛。我不吭一声,紧咬着牙,忍着,忍着。这时,我的头跟斗一样大,耳朵嗡嗡地鸣,口干渴得很,真盼望能有个人来给我一点水。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还水米没进呢,口里简直要冒火,我实在耐不住了,颤抖着右手,鼓足力气想走下床来。刚一侧身,右手触到了放在枕边的挎包,无意中提了一下,听到钱响。我有点奇怪,打开来看,当啷掉出来七块银圆。这一下可把我吓呆了,身子就像瘫软了一样又躺在床上了,鼻子一酸,就呜呜地哭起来。
凭我过去的经验,每逢部队转移,不能携带伤员的时候,组织上就给留一些银圆,把伤员寄到老百姓家里。我也经常听说,被寄起来的伤员同志,如果遇到好的老百姓是可以把伤养好,甚至还可以找回部队,但也有很多同志遇上老财和白匪地方民团被杀害。我哭,倒不是怕死,当时我虽然不懂什么革命理论,但从我十三岁参加红军起,我就知道只有消灭白匪军,打倒地主老财,才能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的简单道理,敌人的白色恐怖一年比一年厉害,我对敌人的仇恨也越来越深,个人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我哭,是想到自己的伤这样重,年龄又小,没有主意,离开部队怎么办?跟不上革命依靠谁?红军,那就是我的家呀!我呜咽着,泪珠顺着眼角一滴滴地掉在枕头上。
我的右手紧紧地攥着银圆,更感到组织上对我的温暖,哭得也就更委屈起来。衣袋里的东西垫得我腰痛。我用右手掏摸出来一颗手榴弹,这是我挂花时掉到地下那一颗,政委警卫员帮我捡来装在口袋里的。摸到手榴弹我全身就有了一股劲,泪也止住了,霍地坐起来心里想:有它护身我就可以找到革命,万一碰上白匪军就和他们拼,炸死他一个够本,炸死两个赚一个,反正我绝不给红军丢脸。于是,我下得床来,吃力地走出门外。
村内还是静静的,大概老百姓都跑远了还没回来。我想大便,就慢慢地向就近的厕所走去,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头发涨,四肢酸软无力,好不容易才走到厕所里。当我解完大便站起来的时候,猛然浑身忽悠一下,就晕倒在厕所里了。“尼姑,尼姑。”我在昏迷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我无力地把沉重的眼皮抬起来,一看是“鹤峰老”。他搀扶我到他们住的房里,我又看到轻机枪班长罗坤山、重机枪班长胡云卿,他们都关心地让我卧到床上,要我好好休息。“鹤峰老”是诨号,他的真名我忘记了。我们是一个班的,他和胡云卿是上次战斗挂的花,在这次部队行动时赶队到这里的。罗坤山和我一样,是在这次战斗中负伤,被寄放在这里的。原来他们互相间也不认识,但因为伤势轻一些,可以走动,因此,在昨天晚上就找到一起了。
看到了亲人,使我悬着的那颗心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尽管我浑身像瘫痪了一样,伤口剧痛,但我真是从心底里高兴,精神这才好多了。当罗坤山告诉我部队打了胜仗、往东追击去了的消息之后,我也和他们一样高兴起来。同志们把我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样,自己忍受着伤口的疼痛,精心地照护我,给我弄水弄饭,看到我的伤口还往外浸血,没有药,就再给我紧绑带,企图把血管按住不让血再往外流。怕我伤痛,三个人轮流给我讲故事,对我体贴得真是无微不至。我年龄虽小,但我懂得这是同志的爱、阶级的爱。我被这种爱感动得几次偷偷地掉下眼泪。
下午,又陆续来了十来个伤员同志,他们说,我军全歼敌军五十八师,缴获两门山炮。这一消息真是振奋人心。参加红军以来,我们打了无数次胜仗,但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缴大炮的胜利。大家心里发痒,想去看大炮,都忘记了自己伤口的剧痛。不知是谁提出来明天赶队的倡议,大家一致响应,我也是恨不得立刻找回部队上,罗坤山他们考虑到我伤重,建议晚几天走,但我不愿因为我一个人连累大家,坚持让他们先走。后来胡云卿责备地对我说:“尼姑,不要说了,阶级弟兄就是亲骨肉,我们一定生死在一起,绝不抛开你。”
大家留下来陪了我几天,这几天,他们对我格外体贴。当时搞到一点粮是很不易的,但他们总是让我吃饱,还经常亲切地问我,疼不?饿不?要喝水不?能大小便不?简直就跟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心里真急,是我拖住了他们,但我不敢再催他们走。我知道这样做他们不但不会同意,还会对我提出批评,我只有怀着衷心的感激,承受着同志们的照顺。我的伤口整整流了三天血,经过同志们的治疗终于止住了。大家为我高兴,我心里也光亮了,和大家一起说笑起来。
在村里住了四天,同志们看我好多了,决定赶队。罗坤山安慰我说:“尼姑,不要怕,走不动我们扶你。”行军开始,我劲很足。伤口痛我不管它,腿打弯我也硬挺,同志们走多快我走多快,大家说笑话我也跟着乐,就这样,我们边走边休息,走了二十几里我也没有掉队。后来爬大山,开始我也是鼓足力气走,但走不远我就透不过气来了,头上的汗雨点似的往下淌,伤口一阵阵地剧痛,腿也不听使唤了,深一脚浅一脚地着不准地。罗坤山看我支不住了,跑过来要背我。我不同意,最后是胡云卿他俩架着我爬过了大山。就是因为我的缘故,这一天才走了四十几里路就宿营了。
第二天刚上路不久,看到营长李文清牵着马在路旁休息。他是在上次战斗中腿部负了伤,看到我们就立刻亲切地握手问候。他听同志们说我流血过多,就要我骑马,我推了半天,执意不肯,最后他命令着,同志们劝解着,终于胡乱地把我推到马上了。李营长就瘸着腿在后边跟着,我心里真是不忍。我们沿着部队追击的方向前进。路上很少有行人,各村的老百姓也都跑远了。我们这一小队伤员除了有一匹马可以轮换着骑一骑之外,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外援,每天经过艰难的行军之后,到宿营地也不能得闲,要自己去搞柴搞米,打水做饭,有时在宿营的村里搞不到粮,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搞,那就更是累上加累了。尽管如此,同志们始终把我照护得很好,到宿营地之后首先把我安置在床上休息,还给我打热水,要我洗脸洗脚,吃饭时总是吃完一碗盛一碗,有时搞到的米少,饭不够吃,他们就把我的饭碗盛得满满的还压了又压,要我吃饱。在同志们这种温暖关怀下,一路上我根本没受什么委屈。
受着鼓舞的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当伤口折磨我的时候,我暗暗地咬牙忍着,决心和同志们一起,赶上革命。就这样,我们连续走了五天,终于追上部队,回到了我渴望的家。我永生感念同志们。如果不是他们对我精心的无私的照护,我是不可能赶上革命队伍的。
浏览:1018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