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我们红二方面军在湘西打垮了敌人的“围剿”,开始向贵州挺进,开始了长征。湘黔两省数倍于我的军阀、国民党“中央军”以及各色各样的反动地主武装,纠集在一起疯狂地向我们扑来,妄图把我们在沅陵江北一口吃掉。我先头部队刚渡过江去,浮桥便被敌机炸断,江边上的竹丛、柚林,也变成了一片熊熊火海……
尽管敌人空军恣意猖狂,但我们还是抢渡过来了。刚过江,敌人立即又沿着公路紧撵上来。我们则绕着崎岖的小路,日夜急行军,凭着两条腿杆和敌人的汽车赛跑。人,毕竟跑不赢汽车,敌人终于赶上了我们。
一个寒冷的清晨,我们正吃着饭,突然由远处传来“哒哒哒”的机关枪声。战士们一听见枪响,都互相督促说是:“快吃呀,今天咱们也换换枪。”
部队带好了饭,光等着出发了。可是直等到太阳老高,上级的行动命令还没下来。许多人等得不耐烦了:“怎么搞的,要走,要打,趁肚子饱!”“是嘛!”跛腿的司号员龙悬也凑上来插嘴:“好容易摊到个打仗的机会,偏偏就这么不顺当!”正在擦枪的小通信员向荣真,哗啦推上枪栓:“怎么,心急啦?你们要是说话算,你们就下命令得啦。”他接着说,“我看这里面必有名堂,一定是昨晚宿营时,上级就撒下了一条‘口袋’,引敌人进来,今天再把口袋一收,把敌人统统兜进口袋里,背起走!”
近中午,团部通信员才来传达命令,叫我赶紧把部队带到团指挥所左边山梁上以后,马上到指挥所去。我当即指定七连连长负责集合队伍,自己带着小向就奔向山顶。
来到团指挥所,见师团首长都在。师政委晏福生对我说:“现在前进的路上有敌人堵着,我们非打不可,不打,我们就走不过去!我们要张起口袋,把他们兜起来,吃掉,铲除这块绊脚石!”团长张辉指着右前方二百多米处的主峰,交代我说:“这里是敌人的主阵地,由四十七团主攻。他们打得很好,很快就要拿下来了。左前方那个山梁上,大约有敌人一个多连,你营的任务是:拿下那个山梁,切断敌主力的退路,减轻四十七团的负担。你们完成任务以后,马上从左边插回来,配合四十七团消灭敌人。”
我和小向离开指挥所,匆匆往左侧山梁走去,隐约地听见东南方向二十多里以外,也在轰轰隆隆地响着炮声,看样子,那边二军团也和敌人接上火了。这时,指挥所右边主峰上下,到处是浓烟烈火,那是四十七团正和敌人鏖战。手榴弹震耳的爆炸声,子弹的呼啸声和战士们的冲杀呼喊,交织成一幅炽烈的战斗景象……
又走了没好远,忽然看见一营营长吴琨迎面走来,我不禁一怔:“老吴,你怎么也在这里?”他看了我一眼说:“现在部队伤亡很大,命令我们下来整理……”他又向我介绍说:“对面山上敌人的火力很强,在前进路上有个断壁,我们往下跳时,动作不迅速,造成不少伤亡,你们可一定要注意。”
给他这一讲,我觉得眼前的情况远比我所想象的要复杂、棘手得多,我就和小向踅回来看地形。小向在我身旁不住地唠叨:“靠下点走,营长,敌人在打枪。”
我们在断壁左侧隐蔽下来。环顾山地地形,有如一只残缺的手掌,三道山梁,正像并列伸出的三根指头:团指挥所,在食指的右后方;四十七团攻打的山头,在食指、中指的会合点,我营进攻出发地上的那块断壁,面对敌人的机枪阵地。敌人的阵地下面,蜿蜒着一条条山水冲成的沟渠,直达山底,从斜面遥望那断壁,高约丈把,离指挥所一百五十米,周围还有我们一些伤亡的同志没撤走。断壁下面连着一个陡坡,对面山梁上敌人的火力紧紧封锁着那里,只有陡坡下面一条干涸的河沟才是死角,如果往下跳的动作不快,部队必定要受损失。我正在考虑我营应该怎样下去,忽然背后一阵响亮而急促的号音响了,“嘀嘀嘀哒—嘀嘀嘀”,这是指挥所的冲锋号。小向连忙爬起身来,问道:“去通知部队吗?营长?”
“不,快去把各连连长找来!”
我话音刚落,晏政委又派通信员来催了:动作快!四十七团那边打得正紧!我一听,更焦急了,命令小向快跑。一转眼工夫,三个连长都来了,我讲清地形,作好布置以后,又嘱咐大家,动作一定要迅速,在断壁顶上,一秒钟也不许停留!
我和小向怀里紧搂着枪,骨碌碌从陡坡上直滚下来。刹那间,营部通信班也来了。山顶上,敌人的重机枪子弹泼水一样地下来,我们的部队不见动静。我在下面急得火烧火燎的。小向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营长让我上去吧?”
“再等一等!”我虽然着急,但却坚信只要把任务交待清楚,有天大的困难,部队也会克服的,保险不会误事。好像专为回答我的话一样,头顶上敌人的机枪刚“哒哒哒”一停,蓦然,断壁右侧的八连立刻就抓住敌人火力间断的一瞬间,嗖嗖地冒着烟尘弹雨往下冲,敌人的火力顿时集中到右边;紧跟着,左边的九连趁敌人火力转移,立刻就行动起来,全营都按着预定计划,跳下断壁,但是,依然有许多同志伤亡在断壁下。
在河沟里,全营集合好以后,我随即命令:“九连、八连从沟左右两侧攻上去,我带着七连从正面仰攻。”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天渐渐地阴起来,山腰上、峡谷里,到处飘着轻纱般的薄雾,在激昂的号音中,我们三百多个红军战士,沿着鱼背形的的山坡,运动到预定地点;七连刚一发起攻击,八、九连也接着冲了上去。
战斗更加激烈了。
山上面的敌人发疯似地向三面扫着机枪,死命封锁着我们冲锋的道路。我们的战士一批倒下去,一批跟上来,重伤号都揭开了手榴弹盖,准备和敌人同归于尽,轻伤员都从身上解下被单,撕成条条裹住伤口,继续向山上爬,冲在最前头的,拾起敌人投下来的手榴弹立刻又朝敌人甩去,敌阵地周围土块乱迸,烟火冲天。但是敌人毕竟是占有优势地形和强大的火力,正面的七连刚攻上去,就被敌人的手榴弹给顶住了,没多久,左边的九连、右边的八连都被敌人集密的火力压在山坡上……
一下午,我们反复冲锋四五次,始终没有冲上山顶,和敌人形成对峙状态。几个小时前还在说笑打闹、活蹦乱跳的战士们,这会儿,好些都已经倒在山坡上,营部通信班也打光了,只剩下小向一人。他眯起眼睛,严峻地盯着山顶,一会儿卧在一条土埂后,一会儿又跳到一块山石旁,专朝敌人的机枪射手打冷枪。
天近黄昏,枪声渐渐疏落。
指挥所的冲锋号,还是在不住气地吹。我心底涌起一种难以压抑的愤怒:再冲上去,跟敌人拼!但是,不行,硬拼只有给革命带来损失。要想拿下山头,就必须立刻改变战术。于是,我连忙把七连连长、指导员找来。
我交代他们赶紧重新整理一下部队,把打乱的建制合并起来,趁敌我对峙机会,组织少部分战士向敌人喊话,其余的人利用地形,从侧面摸上去,争取天一黑,就把敌人阵地拿下来。我又吩咐通信员小向和司号员龙悬分头到八、九连去传达我的命令。
天擦黑,山坡上三面响起了喊话声:
“红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
“……老乡,你们守不住的。”
“趁早下来缴枪、领几个钱回家吧!”
接着,在苍茫暮色的掩护下,我们的战士,都在顺着山坡影影绰绰地往上摸。敌人果然有些发毛了:机枪盲目地叫着,看不清目标乱打手榴弹。
这时,龙悬一跳一拐地弯着腰从左边蹿回来了:“营长,九连快摸上去啦!”
我一看七连离敌人也很近了,只是八连没有动静,难道小向会有什么意外,没有把我的命令带到?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这工夫,部队已爬到敌人眼皮子底下。我刚想命令冲锋,突然“叭!叭!”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枪声,子弹嗖嗖从头顶飞过,我不由刷地一震:“是敌人增援来了?”可是子弹是从敌人背后打来的,我抬头一瞥山顶:“敌人为啥慌乱起来?”情况不容我多想,反正先下手为强,我喊声:“同志们,冲啊!……”
部队吼成一片,一排排手榴弹往山顶扑去,敌人也猛烈地向我们射击,正在和敌人争夺阵地,突然又是一阵枪声大作。九连和七连的同志们齐声喊着:“八连上来了!八连上来了!同志们快打上山去!”
山顶上的敌人立刻像被鹰惊了的兔子,连机枪也不要了,撒腿就向山后坡狂奔。
我们刚拿下左侧的山梁,小向忽然从山后钻出来了,他手里提着马拐子,插在腰里的手榴弹,一颗颗全都揭着盖,我惊异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他说了几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带着部队就往右插,等我们插到四十七团阵地时,那里的战斗也结束了。
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脚底下,弹坑累累,被打死打伤的敌人,横七竖八到处都是。从俘虏口中,我们才知道他们就是嚣张一时的湖南军阀李觉的部队,有的战士对俘虏说道:
“湖南黄土不埋人吗?一定要跑到贵州来送死!”
俘虏们说:“这是李觉的命令,不怪我们。”
还有一个俘虏说:“我早就了解你们……我已经来过三次了。”
晚上,我们这个只剩八九十人的一个营,留在山头上担任警戒任务。经过一下午的鏖战,战士们又饿又累。有的人解开了饭包,拿出早晨带上的中午饭,不管冷热地吃着;有的人在搞稻草,准备就地露营;有的人倒在湿漉漉的山坡上就睡;也有些人,撑着雨伞或顶着片油布,坐在雨地里大摆龙门阵—指手划脚地谈着下午的战斗。
我布置完警戒回来,看见小向、龙悬正和几个战士起劲地谈着什么。我就问:
“你下午究竟溜到哪里去了?”
“营长,敌人背后的枪就是他打的。”龙悬抢着告诉我。
小向说:“我向八连传达完命令往回走,发现有条小沟直通山顶,两边枯草很多,我想上去看看回来再和你讲。爬了一程,敌人一直没发觉,在离敌人很近的时候,我的心就痒起来,想给敌人两枪,正好,半山腰里,同志们正向上冲着喊话,我绕到敌人屁股后头,就东一枪、西一枪打起来……”
大家都夸奖他勇敢机智,他却低着头害羞起来。“小向,以后可不能破坏纪律,要请示报告再行动。当然了,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你这么做是完全对的!……”听我一说,他忙站在我面前。我说:“调皮的家伙,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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