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平怀念父亲张迅如(中篇)

Admin 发表于2016-01-03 21:21:02
在延安唯一的照相馆拍的结婚照    
       1945年9月29日,在延安,在中央党校二部临时给的一间小窑洞,我们举办了个简单的结婚典礼。参加结婚典礼的人都是我的长辈,谁也没有闹洞房。他们一走我可就紧张起来了,不知为什么哭了起来,弄得张迅如也不知所措。他以为我后悔了。其实我就是害怕,我说我想妈妈了。没办法,他开始哄我,干脆不睡觉了,给我讲起他的家庭出身和参加革命、杀敌立功、打仗负伤的故事。一直讲到天亮。
        —新婚第一个夜晚,他给我讲了这些。
       故事讲完了,天也亮了。这天早上我们没有到食堂去吃饭,他给我煮了挂面,还有鸡蛋,在延安,这就是最好的招待了。
       1945年9月,大批延安军政干部奔赴新解放区开展工作,建立新政权。同时,国民党反动派为抢占胜利果实,也往东北运兵,企图首先占领东北大片土地。这就使我们面临边打仗边接收征地的任务。
       这样,我们结婚一周就随冀热辽大队奔赴东北迎接“接收工作”。
       我们的婚姻就是这样融合在革命中,与长途行军同时起步,相伴同行了几十年。
       他们不知道,今后几十年婚姻生活不仅有幸福,还将会遭遇怎样的苦难。这是后话。
       1945年9月,中共制定了“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战略部署,提出“只要我能控制东北及热、察两省,并有全国各解放区及全国人民配合斗争,即能保障中国人民的胜利。”这一方针的核心就是不惜放弃南方根据地,将部队北移,以便集中10余万主力完全控制热、察两省,并争取控制东北。
       14万国民党军海、空运送,11万中共军队千里长征。至11月底,从各解放区和延安调往东北2万名党政干部和11万部队,胜利完成了进军东北的战略任务,毛泽东称之为“又一个几千里的长征”。
        —我的父母,就在这支千里长征的队伍中。
       母亲的回忆录里说起自己十七岁时的故事:
       张迅如在队伍里是年轻的,负责打前站。大队人马到宿营地时,他们已经号好了房子,烧好了水,做好了饭。他就像大哥一样照顾我,把部队安顿就绪后,就给早已睡着的我打水泡脚、打饭,然后把我安排在住房的炕角休息。
       房东们对我特别好,老大娘看我年纪小,也喜欢跟我说话,问长问短:“你这么小,父母舍得让你出来?不心疼啊?”
       有的指着张迅如问:“他是你什么人?照顾你这么好?”
       我说:“他是我哥哥。”
       老乡们都羡慕我们能一起出来参加革命军队。
       1946年1月我们到达察哈尔承德市。
       在承德住在避暑山庄里,看到院子里打扫卫生的是没回国的日本女人,所有中国人对她们都是唾弃的态度。“也挺可怜的。” 妈说。
       正要向沈阳挺进的时候,上级命令延冀大队就地分配工作——沈阳已被蒋军占领,是我们主动放弃的。通过辽宁省政府人事科,我和张迅如被分配在三区,张迅如当区委副书记,我在妇联。主要任务是发动群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对旧政权反动组织搞清算斗争。
       三个月后,冀热辽军区司令员、原抗大校长罗瑞卿在一次军区干部会上看见了张迅如,知道他现在地方上工作,就命令他马上到冀热辽军区组织部报到,回部队去。军区组织部长是原抗大教育部长胡耀邦。这样张迅如就被安排到冀中纵队一旅当组织科长。我当收发,一同前往。
1946年,承德,父亲27岁
       1946年3月,我们完成了那一带的剿匪任务。军区组织部又把张迅如调军区当组织科长。胡耀邦部长见我们时笑着说:“你这么小,别跟着部队跑了。送你去晋察冀军区白校学医去吧!”我听了很高兴!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做医务工作。于是我带上组织部门给我开的介绍信,去了晋察冀军区驻地张家口。          
        同年,父亲复员到张家口市立中学任教导主任。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党要在我军解放的第一座大城市张家口,筹办一所既是正规中学又是综合性的干部学校——张家口市中学校。当时张家口市没有中学,有钱人子弟上中学要去北平。新建的市中有高中班和初中班,还办了各种不同性质的亟需的班,如地方干部班、师范班、文化班、文艺班、附属夜校等。设置的课程有: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博物、地理、历史、生理卫生、还有外语、音乐、美术、体育,共十三门课。
       1946年9月,国民党进攻张家口,驻军决定撤离。我的父母所在的白校和张家口市中都在这支队伍中。
       战火之中,距离作战前线并不远。后方随时有追兵,前边会碰到遭遇战,空中不时有国民党的飞机侦察、扫射、轰炸。但是所有的教师、学生没有一点恐惧感觉,只是后来才知道,只有以郝仁初校长为首的校领导最紧张,他们要对这三个学校师生安全负责,随时同晋察冀军区和边区政府保持密切联系,了解战争动向,听从军区和边区政府批示,寻找和规划最好的行军路线,然后一边前进,一边为大队人马留下前进的路标。
      跋山涉水,历经艰险,步行千里经察哈尔、河北、山西三省七县,在途中还抽空上课,穿过敌人道道封锁线,学校于11月到达河北省建屏县(今平山县)东、西黄泥村。到达西黄泥村后,张家口市中、女中、回民中学三校合并,改名为晋察冀边区联合中学校。(《在革命洪流中》北京一零一中校园文化丛书)
       1947年艰苦的环境下,妈妈的第一个孩子没活下来。妈说,其实心里是挺高兴的,可以无忧无虑地上白求恩医科大学读书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次我跟妈说要去西柏坡参观。妈告诉我,“你爸在城南庄住过。西柏坡还有西黄泥村,那山上埋着我的第一个孩子。”
       1948年1月,边区联中迁至石家庄市郊柏林庄。
       1948年8月,晋察冀边区与晋冀鲁豫边区合并成立华北区,边区联中与晋冀鲁豫边区行知学校中学部合并,更名为:“华北育才中学”,同年9月12月迁至河北省阜平县城南庄。
       1949年2月底至3月初,学校师生随解放大军陆续迁入北平。
       我很惊异在那动荡的年代里,父母竟能留下那些珍贵的照片!历史的瞬间啊。母亲说,你爸爸,知识分子,有个情调,只要周围有边区报社的记者(父亲的学生)或照相馆,他都会请人拍下照片。
       是的,所有照片背后都有父亲留下的文字!                
新中国 红旗下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用昂贵的鲜血、无价的生命为代价,改天换地,建立了新中国。
       对于父母来说,不仅比死去的年轻战友幸运,也比活着的,落户在祖国各地同志更幸运的是,父亲随着唯一进京的解放区学校(即后来的101中)在1949年进了北平;恰在这时,母亲完成了白求恩医科大学的学业,随父亲一道,落在了建国之前刚刚定都的北京。一位教育工作者、一位医务工作者,无论怎么说也是幸福无比的了。
       祖国已是天翻地覆,打天下的共产党执政。热爱祖国的父亲不愿让侄儿们在越南当少爷,将他们从越南召唤回国。在华侨学校补习汉语和功课后,有的考上了山东工学院,毕业后留在山东工厂工作,有的凭自己磨制光学玻璃镜片的手艺在武汉安家,有的在广东华侨农场种田。
       三十而立。1919年出生的父亲沉浸在革命胜利、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中。十多年党龄的年轻老干部,立过特等功的残废转业军人,风华正茂。多年部队经历养成的真率、正直与单纯,加上热情奔放的性格,正适合在学校与青少年学生水乳交融。公家配备公车而不坐,骑自行车上下班;有条件端着师道尊严而不端,三十多岁的校长与学生共同奔跑在篮球场上。他慷慨解囊为贫困学生交纳学费,感动得学生跪谢共产党的校长!他慷慨激昂动员年轻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当然,大会上的激情讲演,魅力,想必是肯定的。
       1949年9月30日,北京市人民政府决定大中中学改名为育德中学,并让郝仲青先生主持育德的工作。为了给郝老创造条件,于1950年1月8日成立19人的董事会,其中有李锡九(董事长)、吴玉章、李维汉、刘仙洲、张迅如等人。在代理校长张迅如同志的领导下,开始对育德进行整顿。很快学校的工作便步入正轨。(爱新觉罗•溥筠《七秩扬芬话大中》《北京文史资料》第50辑)
父亲在22中
       后来育德中学又改为22中。父亲在这里作校长到1952年。以后又在3中、25中、65中工作,成为五十年代北京九位党员名校长之一。
       学生不仅将父亲看作校长更看作可以依赖的父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那天傍晚,一声拉着长音的“信——”让我飞跑到街门信箱前。邮递员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枚修长洁白的信封立在信箱里。小而圆的字于净利落又有些单薄地掉落在信皮上,像是,零零星星的水滴。我举着信跑到爸爸面前,爸爸看完又将那页信递给了我。上面大致是说:“我病了。学生孤身在京,举目无亲,可以依靠的,只有您了……”那是个父母都调出北京,只身留京求学的大哥哥,正在65中读高三。爸说:我要去看看这个孩子。当晚我同父亲一同从灯市口到朝外东大桥一座纺织研究所的宿舍,看望了那位病痛之中投书呼救于自己老师的学生。只记得,在一间约六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架,还有一架在我看来是巨大的手风琴。
       那洁白的书简使我,一个十岁小女孩悟到:父母不在身边时,最可靠的是老师。父亲是这样好的老师,他掂出了信笺所载不动的“信赖”之重,他没让学生失望。
       几十年过去了,我家与那位学生失去联系后,我曾多年保存着那封感动过我的信,并且,一直喜爱白色细长的信封。邮电部门未规定统一信封之前,我总是用白色道林纸自己糊信封的。十年浪迹关外,那封信丢失了,那份感动存在我的心里,总是新的。(亚平:《书信》)
       后来这位学生成了我们小院几个小师弟妹拉手风琴的启蒙老师。
       父亲的道德文章使教师以得到其首肯为标准——
       “在三中教书四年,在女十二中、二十五中任教的三十年,以比较渊博的知识,娴熟的专业能力、认真的敬业精神和教学质量赢得了张迅如、焦其树…… 诸多要求严格而挑剔的领导对我这个残疾教师的认可。——李老师这样说。(小延的新浪博客《残年寄语》
1953年北京三中运动会
       北京市第65中学第一任校长张迅如同志于1937年参加革命。1938年入党,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作过宣传工作、政治工作和组织工作。解放后曾任多校校长、东单区委副书记兼教育部长、第三届东城区政协副主席和中共党组成员。工作中他联系群众平易近人,团结干部,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为形成65中的传统奠定了基础。(65中校史)
        65中毕业的学者王学泰在《生活的第一课》中提到:“最引人注目的是校长张迅如。虽然,他没有给我们上过课,但常常听他的训话。他只有一只胳膊,讲话很冲、很有气概,据说是位老革命,延安来的。”
几十年后,我在工作单位、在九三学社等许多场合都遇到过中老年人拉住我说,“我是你爸爸的学生!我们那时崇拜地称他‘独臂将军’”!
       撰写《七秩扬芬话大中》的东城区政协委员、学者爱新觉罗•溥筠对我的弟弟说过:张迅如,天下最好的人啊!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了的北京城阳光明媚乾坤朗朗!生活安定后父母把舅舅、二姨从陕北老家接了出来,在北京读书。因为都热爱音乐、歌咏,家里经常是歌声嘹亮。前面提到的烈士二外爷的遗孤,我的大舅舅,还有过去的战友们常到我家说话儿,也常常合唱流行的老歌《八路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游击队歌》、《志愿军战歌》、《刘胡兰》和延安时期的《兄妹开荒》、《夫妻识字》和《白毛女》。还会扯起嗓子你一句我一句唱陕北道情!
       建国之初的日子一定快乐无比、激情澎湃。
       父母先是各自住单位,忙自己的工作:父亲夜以继日忙新中国的教育事业,母亲作为新毕业的住院大夫经常值24小时班——为建设新中国服务。后来有了我,就住在22中宿舍。1989年父亲病危时住在市六院,推开病房窗户还可以见到邻近22中操场边我家曾住过的小屋。
       后来住到了灯市口路北的甲36号,二十五中的教工宿舍。那是一个两侧陈放着汉白玉石鱼、石狮的夹道,经过一两个住着老贝满、老育英职工家的小门小院儿,胡同尽头,就是我家和三四户教员同住的院子。
       一排北屋曾是育英老校长李如松家。1949年李如松去了台湾。后来我的父亲做了25中校长,就住在育英老校长的老屋。北屋尽西头有个带浴缸和锅炉的浴室。想必,北屋早年是李如松校长家的正房。东屋住的是女教师王玉凤;南屋是刘影家;西面是一座两层小楼,两位教师的女儿叫韩梅,我们幼时的玩伴。
       邻近夹道尽头小院的西侧是费家,早年费起鹤先生曾任育英董事。
       小夹道现已荡然无存,全被假日酒店压住了。
       五六十年代对于小孩儿来说无忧多于悲伤。小夹道里几户人家十几个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不论谁的家长是教师、校长或是职工,没人相问、相比,作完功课就在一起跳皮筋、欻(chua)拐,唱歌,女孩子们在一起互相学跳那时流行的孔雀舞。因为杨国庆家是回民,总有非常周正的羊拐,涂上漂亮的红颜色,几个小姑娘儿,玩得投入而尽兴。
       大概两岁的时候,家里送我上了北海幼儿园。
       北海幼儿园前身是北平国民党社会局托儿所,1949年3月由北京军管会接收,成为专门寄养革命干部和革命军人子女的实验托儿所。同年7月经过军管会批准,迁入北京九坛之一——清代皇家园林先蚕坛,8月改名为北京市北海幼儿园。幼儿园非常重视保健工作,请日本大夫指导保健医工作,使保健工作水平在北京市位居前列。为保证教育工作的质量,幼儿园初建时期的教师主要由从革命队伍中抽调的大学生担任,后来又请苏联幼教专家来园指导工作。——在这个幼儿园入托的孩子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以想见。
        听父母说,一次我跟不愿离家上幼儿园的妹妹说,“这破家有什么好待啊,我们幼儿园可好啦!”幼小的我发现,周末接小朋友的家长净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可我为什么坐大公共汽车,有时还是坐在父亲勤务员双进叔叔自行车后面?父亲一看,这不行,这么点小娃娃就比谁的爸爸汽车大还是小!后来就将我转送到了东华门幼儿园。
周末,穿着家常小布鞋的我,被爸爸从北海幼儿园接出来
       东华门幼儿园也是名园,历史悠久,但是平民幼儿园。
       这件事听来很小,在我家却被父母多次提起,成为我很小时就在头脑里烙下不做八旗子弟、艰苦朴素的印记。
       而,就这“女儿转幼儿园”,却是父亲与一些进城执政者思想行为不合或者说格格不入的起始。
在新中国和煦春风吹得哗啦啦的红旗下,想必,真率的父亲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口无遮拦、春风得意后面紧跟着的,是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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