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一生经历可以看到,正直、平凡,愿意为社会进步作贡献而宁肯拒绝家庭送他“去法国留学”的富贵前景,最终是做个基层教育工作者,然后有个小家庭,生儿育女,以平常之心享天伦之乐,不过如此。
我们也是,不像很多老革命的子女,文革一结束就玩命念书、出国深造或做生意,做大生意,即使是做文人,也是走遍世界采访各色人等作出磅礴大文章。同样是文革中受了苦,我们只是做些平凡的小事。父亲唯一的儿子,我弟弟在他的教育督导下,用尽可以论公斤计算的纸张和笔墨练字写文章,最终不过是在总参做一个很小的、做实际工作的默默无闻小人物。
但是,我尊敬自己平凡的父亲。
文革过后,一次谈话中父亲对我说,不要遗憾你插队当农民的经历,如果我没有坎坷,高官厚禄,你们很有可能成为红卫兵那样残忍的小衙内,那才会不堪回首。
有件事使我很懊悔:没有在父亲生前跟他学广东话。那也是一门才艺啊。从小他就带我们听红线女的粤剧,试图教我们说家乡话、喜爱祖籍的艺术,可是我们只叽叽嘎嘎说着笑着,娱乐似地学了从一数到十。跟父亲出门或逛公园,只要听到有人在说粤语,父亲就会走上前去跟人搭话,双方都说得满腔激情。不懂事的我们只觉得好玩,一句都听不懂,外国话似的,哪里体会得到父亲深切的思乡之情。1938年,父亲19岁离开广东奔赴延安,解放后回过一次老家,离休之后总是念叨要再回乡看看而一直没有成行。带着这份遗憾,老人七十岁过世。
和许多子女一样,我对于父亲知之甚少,“没良心”的是,我是父亲最钟爱的长女,也没有用心去爱他、了解他、记录下他应当传世的事迹。不孝。
父亲一生有阳光明媚,花红柳绿,更有风风雨雨,委委屈屈。父亲写的一笔龙飞凤舞的好字,出口成章的好口才,面对人们“写点什么”的请求,却在晚年留下一句倔强的赌气话:我一个字也不留!
于是我们只能从他平日在我们记忆里留住的只言片语和公家冷冰冰的铅字悼词中剥离出一点点有血有肉的往事。
幼 年
1919年父亲出生在一个四代越南华侨之家。祖上是被卖到南洋的“猪仔”——华人奴隶。九死一生,活下来了。到了祖父辈上已在西贡立足。听说,橡胶园、果园广阔,一天走不完。为华侨子弟开办了学校,做了些许多有良知的华侨都做的慈善之事。祖父娶了越南女子为妻,生了几位姑娘。中国人传统观念是,姑娘不是“后”,无后为大。于是回国从老家娶了位广东姑娘。“寸”的是,广东姑娘真争气,连生三位男儿,我的父亲是其中之一。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回广东带回一些照片,其中有我的祖母,真美,广东人里少有的美,红线女那样的。文革中毁掉了。不知父亲在毁那些照片时是怎样的心情。我问妈:是谁烧的?是我。妈说。那个时候,没办法。还有你爸18岁在广东时的照片,最漂亮的时候。你的越南奶奶也是挺好的人。后来也生了两个男孩。
我还是红领巾的时候,一次少先队组织“和爸爸妈妈比童年”活动,我妈说:跟我比吧,我家是陕北雇农。跟你爸爸可比不了,西贡城里华侨首富的少爷,油头粉面,吃的每个馄饨都可以透过薄皮看到红色的虾……
从父亲应我要求写的履历中看:5岁,随父母去越南。1932年,13岁时回到广州,在著名的广雅中学读初中。
受中国式的教育,那是必须的。
青春年华
从其他广东籍老革命的回忆录中了解到:广雅中学有光荣的革命传统,先后涌现出大批追求革命真理,为人民解放,国家富强而浴血奋斗的仁人志士。叶剑英同志抗战时期到校作报告时曾赞誉广雅是一所“制造民族革命战士的大工厂”。
一九三三年,广州地下左翼文化总同盟组织读书会,开展阅读马列著作和进步书刊,为后来的“一二•九”抗日爱国学生运动作了思想和组织准备工作。在“一二•九”运动中,广雅学生一千多人声势浩大地参加了广州学生抗日示威游行,积极参加街头募捐、购买飞机及慰劳抗日将士、组织下乡宣传等活动。很多学生在校外参加了当年广州兴起的歌咏团、剧团、艺术协会、世界语协会、新文字协会、版画和各种读书会活动。在校内,“中青”通过学生会组织,团结全校师生开展各种抗日爱国运动,召开时事座谈会、出版《广雅的一日》、《鹰之歌》、《文艺行列》、《时事批判》等刊物。此外,还有木刻研究会、画会、新文字研究等。
1935年父亲参加“一二九”运动。曾因带头活捉了国民党特务、本校教务处长,被开除学籍。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年底成立“广东青年抗日先锋队广雅支队”。父亲说他参加过党的外围组织“抗先”。
广雅中学
丰富多彩的抗日活动促进了大批学生的思想和学业的成长,英才辈出,成就斐然。校友古元、莫燕忠、蔡迪支、罗克明、吴冷西、欧初等都是在这期间奔赴延安或其他革命根据地。”(《广州文史 广雅中学简史》)
在1937年7月-9月父亲奉地下党之命在香港工作三个月。因被国民党追捕,组织令其带领十名青年奔赴延安,其中有后来的理论家吴冷西和版画家古元。11月,进入抗日军政大学,相继在抗大三、四期学习。到了延安,他就将随身带着的金表、金笔都交给组织了。在越南的祖父听说父亲跟着闹学潮,还要到苦寒北地参加抗战,急坏了。一个有钱有粮有田地的南洋华侨子弟跟着穷人一起打土豪分田地闹革命!?家里想尽办法甚至许愿,高中毕业送父亲到法国留学,必有无限前途的!可是父亲有自己的理想,离开热带的鱼米之乡抛下无尽的荣华富贵,唱着“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上延安吃小米、喝延河水去了,头也不回。
经常听父亲用漂亮的男高音高歌一曲《延安颂》。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偶尔地,听父亲提起,在延安听毛主席讲课。仅此而已。近年在网上见老同志王斗光写的《对七十年前在延安“抗大”的怀念》写到延安抗大生活:
“旭日东升,蒙蒙的拂晓晨光,我们在一个早晨抵达西安火车站,坐黄包车进城,城门站着卫兵问是干什么的?我们答是来上学的,就让通过。我们很高兴地直往七贤庄一号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把南委写给林伯渠同志的秘密介绍信给他们,等一会出来接见的同志非常热情,安排我们到一家饭店住下,等着坐汽车往延安。过了几天蔡虹、罗克明、周奋等广州广雅中学的十名学生也到来,安排同住在该饭店。我们就是抱着一心永向党,抱着献身于抗日救国与革命理想而奋斗的满腔热情奔赴延安的。我在离开广州之前曾写信回家,为了路费称生病,希寄钱给我,我收到钱后,给家回信称我要去北方学习,希望忘记我好了,如今后不能见面,不用难过,就算没有生我这个儿子吧!表示我不顾一切献身革命的决心!这是六十八年前“七•七”全民抗战爆发的初期,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的开始,悲愤激怒着千百万人的心,召唤每个不愿当亡国奴的人奋发起来、团结抗战。
一九三七年十月间我从广州出发乘火车奔往西安。后改乘汽车往延安,在洛川过了一夜;路上还碰到下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下雪,停车时我们还在雪地上高兴地对着打起雪球来,一路那种欣奋心情永不忘怀! 黄土高原上山连着山,与广东南方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绿树很不一样,但人间的情谊却是热乎乎的,首先是领导上对我们很热忱和关照,天冷时发给我们每人一件雪白长毛的羊皮大衣,食的是小米,虽不易消化,有时大便还带血,但吃起来很香,还有红烧南瓜菜或咸菜。日程很紧张,动作要求快捷,内务要求整齐,学习要求专心动脑。
一清早就到延河边跑步作操,洗脸;经常在集队时唱歌。在延安经常都可听到各处的嘹亮歌声,特别是在一起听大课时,经常不停地互相拉唱革命歌曲,非常振奋人心,那种生气勃勃奋发图强的场面令人记忆犹新。听大课在陕北公学广场上席地而坐,有时在南门外广场上开群众大会。中央领导同志给我们上大课,讲哲学的是艾思奇。任白戈同志讲政治经济学,讲游击战争的是郭化若同志,还有党的建设,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等。毛主席将问题讲得非常精辟、深刻、鲜明、幽默、有力、深入浅出!听课要作笔记,有时因天冷墨水被冻写不出来,只好把笔拿到口边吹暖;听课后集体讨论或自学整理笔记。
延安的生活很艰苦,每月发给学员的零用钱是边币一元,星期天可去延安小街上逛一逛,有钱的同学还购些花生、瓜子、紅枣或枣糕大家一起吃,或到相识朋友间串门,或跑书店,在星期六有结婚对象的就忙着去相聚过“星期六”!有的还是母女同学。到了延安就到了家一样,都在一个大家庭中,过的是集体生活,又有个人的生活时间与空间。真是令人过得非常愉快和生气勃勃,确实是满腔热血在沸腾!(王斗光:《对七十年前在延安“抗大”的怀念》)
读了王老的文章仿佛看到同是从广东奔赴延安的学生,父亲也在那支队伍里朝气蓬勃地学习、工作、歌唱。
1938年2月5日父亲在抗大入党。抗大毕业后,因为是队伍里的“知识分子”,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愿留在后方办报还是愿上前线?他说“上前线,跟鬼子面对面地干!”经过长途跋涉,到山东沂蒙山区,在山东军区宣传部青年科当了青年科长。那时他19岁。
在山东,与日本鬼子血战了近五年。
1940年鬼子大扫荡,为了掩护省机关干部转移,他自告奋勇率领一个警卫排阻击千余敌人。地上,对面有敌人,空中,有狂轰乱炸的敌机。敌众我寡,他带领全排战士浴血奋战,为机关安全转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战斗残酷极了,他说他派通讯员和上级联系,通讯员临行前端端正正给他敬了个礼,刚一转身,鬼子飞机的炸弹落了下来。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小战士已不见,只有一双腿倒挂在树上。
这一次战斗父亲立了特等功。
战斗结束后,负了重伤的他被宣传科长鲍奇春接回,送到当地老乡家。老乡把他藏在高粱地里。正是拉锯式战斗时期,敌人时来时走,还时常带军犬来骚扰。环境恶劣,无法换药,两天后伤口化脓。他装乞丐四处寻找队伍。当找到机关部队时,手腕手臂的伤口已生了蛆。父亲给我描述过听着蛆虫在伤口腐肉里咬噬的声音是怎样地惊心。战地卫生所条件差,简单地处理后送到后方医院。两个月后又上了前线。这次阻击战中他左手臂重伤导致终生残疾,后定为二等甲级残废。
我的叔叔也从海外回国参战,第一次战斗就献出了宝贵生命。
这些父亲青年时代片段是我幼时从父亲只言片语的记忆中连缀下来的,还有些父亲自己都忘记了的小事:
—1939年4月25日至5月10日,在山东沂南县夏蔚召开了苏鲁战区青年团体临时代表大会,大会选举产生了苏鲁战区青年抗日救国总会执委会,执委会由杨涤生、刘导生、张彦、陈放、林江、张迅如、王照华、杜前、宋诚德、李毅等25人组成,杨涤生任主任,陈放任副主任。(山东临沂市情网)
父亲永远说,伤残的左手是狗咬的
—1940年7月26日至8月26日,在沂南县青驼寺村举行山东省“联合大会”期间的8月6日,山东青救会在青驼寺成立(即第一次山东省青年代表大会)。到会各地区青救会的代表40余人。8月10日召开第一次执委会,选出陈放、杨涤生、张迅如、夏戎、王克、杜前、张乾亭为常委。(山东青年运动在沂南县简史)
从《中国青年运动历史资料(1938-1940.5)》目录中我看到一条:
“在八路军山东纵队青年工作会议上的报告提纲(1939年6月8日)张迅如”。
没有去中央档案馆查阅原文,却仿佛见到父亲用最生动最有号召力的话语培训苦出身的干部:“社会主义,就是啊,天天吃饺子顿顿有香油!”
1945年5月3日,西北青救会在边区银行大楼召开解放区青联筹备会成立大会,一致通过冯文彬、胡乔木、黄华、蒋南翔等24人组成解放区青联筹委会,推选冯文彬、胡乔木、宋一平、王治国、蒋南翔、黄庆熙、安平、史立言、张迅如、朱荣等11人组成常委会,冯文彬为筹委会主任,蒋南翔为秘书长。
1942年组织建议他回延安进中央党校学习。长途步行,经过敌人的许多封锁线,到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才坐上大卡车抵达延安。在中央党校一边学习一边生产劳动。也就是在这里,他认识了我母亲的叔叔白浩,成了好朋友,并有机会认识了母亲。
动荡的岁月
母亲白清延1928年出生在陕北清涧高杰村著名的白姓大家族。
史料记载,白姓最早发源于陕西、河南一带。如今,陕西的白氏主要分布在陕北地区,其中尤以绥德县和清涧县居多。陕北绥德、清涧历来重视文化教育,再穷也想方设法让孩子读书,因此这里很早就有人去北京、上海上大学,新思想、新文化的接受比较早。
高杰村是清朝以来县内知名的文化村。这里许多村落遗址都是当年贡生举人、进士翰林或县令知州的官邸,充满旧式府第风范的古老园林,有的已断垣残壁,有的风貌俨然。
从中共党史的角度看,陕西的历史主要是陕北的历史,受压迫太深,受进步影响,同村人一同或相继参加革命的很多。
白氏家族的40多位名门才子、仁人志士为中国革命英勇献身,为高杰村英烈的史册增添了悲壮而又辉煌的一页。高杰村也因山灵水秀、人才济济而被称为“清涧第一村”。母亲的外婆家舅舅也是共产党。
母亲的祖父白明善是有史可查的最早参加革命的白姓人。
白明善,明抗清忠烈白慧元第十二代孙。生于1897年。父为穷书生,母系村妇。幼年家贫,学习刻苦,以半工半读维持学业。在校期间接受马列主义,1924年参加“共进社”,负责编印《陕北青年》。1925年入党。12月被派往上海大学学习,翌年8月赴广州,在黄埔军校政治部宣传科做宣传干事, 1927年“四•一二”后重回陕北工作,组织发动“清涧起义”。1928年参加陕北第一次党代会,与刘志丹、霍世杰、刘澜涛同为陕北党内重要领导人,1930年秋,奉命赴天津、北平,在中共河北省委从事党的秘密工作。1931年初,返回陕北,由于叛徒告密,在清涧县城被捕,转押到榆林。当场拒绝敌人的威逼利诱,痛斥劝降的叛徒:“没有骨头,出卖同志,出卖灵魂,是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义正辞严地告知敌人:“头可断,血可流,共产党人的气节不可丢。”凶残的敌人用酷刑逼供,他备受摧残,曾三次被吊上绞刑架,仍坚贞不屈,其革命精神曾感动有正义感的国民党狱卒。1932年1月21日,在敌人绞刑架下,自豪地说:“杀我白明善不算什么,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英勇就义。1945年,在中共七大上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在他的家乡为他修建了烈士纪念碑。《陕北死难烈士英名录》
我的母亲回忆:
动荡的大革命时代,在时任陕北特委的爷爷白明善影响下,六位祖辈、父辈为革命捐躯,我们的大家族成了前赴后继英勇奋斗的革命家庭。我十岁参加儿童团。站岗放哨、送信传令,跟大人们一起打土豪分田地,扛着红缨枪保卫胜利果实。
1940年,三叔接我到了延安,同去的还有牺牲了的二叔留下的遗孤,我的堂弟白道生。那年我十二岁,进了延安保育院小学。
1942年-1945年,我在延安中学读书,到中央党校二部看三叔时与张迅如相识。因为他跟三叔是好朋友,我们同桌吃饭,晚饭后一块唱唱歌,听听他们在一起聊天、讨论问题。他将我当小朋友。
1945年“八.一五”,日本投降。中央党校第二批干部奔赴前线。中央党校二部干部队——“冀热辽大队”出发前的一周,张迅如突然来到延安中学找我,要求我同他一起上前线。那时我的思想很单纯,根本不能领会他的意思。说:“你去问我叔叔,他同意我就同意。”
第二天他果然带来了叔叔的信,告诉我叔叔同意了。
叔叔说:
“你们自己愿意就去吧!”但是必须办了结婚手续才能走。
这下我傻了。就这样,经过家长的同意组织上的批准,事情就成了。我觉得叔叔肯定了解他吧,叔叔把我托付给他,也是叔叔对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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