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到学校，学校训练处主任张瑞同志发下来学员登记表叫我们填。这张表像一张试卷，一下子把我们八个人都“考倒”了。叶德胜小声地问我：“袁以辉，表上“性别’这一栏怎么填?”他的声音虽小，但大家都听见了，一起围拢来，七嘴八舌地说：，是呀，这“性别’是什么意思?”大家瞪着眼睛，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地发愣。“‘性别’就是你姓张还是姓李嘛。”“不对。前面有一格‘姓名’，难道填了姓名又填姓什么，这不是戴了斗笠又戴草帽嘛!”忽然，大个子李贻玉像找到什么窍门似的，放开他那粗大的嗓门说：“叫我看，‘性别’就是‘性子’的意思，也就是你这个人是什么样的脾气。没错，就这么填：我一李贻玉，性子急躁，又偏偏爱吃热豆腐，打起仗来，喜欢拼刺刀，特别喜欢刺刀见红。”我问：“李大个，这‘性别’后面只有一小格，你说的那一大堆意思能填下吗?”李贻玉被问傻了眼：“干这行没有打仗洒脱，打起仗来，冲上去，我可不管他‘性别’不-|生别’，先给他来个‘刺一刀一见一红’!”叶德胜说：“你用刺刀能把这个‘性别’捅出个意思来?”“好，你有能耐，别的大道理不讲，你说。陡别’是什么意思?说出了’我请你坐上席。”李贻玉冲着叶德胜嚷起来。叶德胜也被“将”住了。大家正争得不可开交时，沈一力老师来了。我们都像得救似的争着向他问那个“性别”是什么意思?
沈老师拿过表格望了一眼，把表格往课桌上一扔，吃惊地望了望大家，以鄙夷的口气说：“真糟糕!‘性别’都不知道，还学什么无线电!”老师以这种态度对待红军战士，我们都感到很不是滋味，但又拿不出什么理由去反驳他，只好瞪着发愣的眼睛。“愣什么?星生别’就是你是男还是女嘛!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懂，真是‘土包子’!”沈老师说完就走了。“‘土包子’?‘土包子’怎么样?‘土包子’不能上学?”我的气上来了。我家非常穷，哥哥、姐姐、妹妹因病无钱医治，先后死去，我成了家里的独子。十一岁那年，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送我读了一年书。那年母亲因病去世，家里塌了半边天，生活无法过下去，我十二岁便做了地主的牛头仔。我文化是低，但当指导员通知我要送我进通信学校时，我下定了决心好好学习，不辜负领导对我的培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刚来这里，老师就嫌我们是“土包子”，还无缘无故地挖苦了我们一顿。
但有什么法子呢，谁叫我们连这样简单的问题都不懂。这时，李贻玉抓起铅笔，狠狠地把表格戳了个洞，气呼呼地盯着沈老师走去的方向，好一会儿，从他紧闭的嘴唇里进出一句话：“岂有此理，一个俘虏兵，倒来训我们!”同志们都很惊讶：“他是俘虏兵?”“什么时候被俘的?”李贻玉气愤地说：“第二次反‘围剿’时候，在滕田被我们团俘虏的!我们红军优待他，他不仅不感恩，反而训人，不通!”当时，俘虏兵补充到红军部队的不在少数，像沈一力这样公开鄙视我们的却少见。费了很大的劲，我们终于填好了表。上交后，领导指定我当无线电通信队的班长兼学习组长。刚当上班长，班上就出了事。这天清早，李贻玉竞收拾行装，打起背包来了。我问：“李贻玉，你打背包干什么?”“回前线打仗去!”稍停，他愤愤地说，“要是我再抓到俘虏，先问他敢不敢凶里凶气地对待红军，要是他说敢，我就来个先斩后奏!”噢，原来他还在生沈老师的气呢。对这件事，我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心想：不如回部队去打仗痛快，但自己是班长，就只好强忍着。我劝他：“凶就让他凶几句吧，他能把我们怎样?”“你受得了，就让他凶吧，我可受不了!”
我心想：我怎么受得了呢，只因刚来，不好说。同学们都来劝他，劝不住，他背起背包就走。我急了：“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你要犯错误的!要走，也必须向组织打个招呼。”他根本不听，仍往外走，头也不回。我跑去找曾三政委，把情况报告后，我们追上了李贻玉，曾政委以严厉的口气喝道：“李贻玉，站住!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学校就是战场，你这是‘临阵逃跑’!”听到政委批评这是“临阵逃跑”，我感到震惊，这种批评不仅李大个子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是‘临阵逃跑’吗?”我不知不觉地自问，四年前的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我的家在赣县湖江。
一九二九年，毛委员和朱军长率领红军从井冈山向赣南、闽西进军后，家乡搞起了革命，我父亲袁奕福当了暴动队长，后来家乡被敌人占领，党派他潜回家乡进行革命活动，不幸被捕。四天后，我提着篮子，带着姑母炸的油饼、小鱼，跟着姑父去湖江靖卫团看望父亲。刚走到湖江街口，就听说靖卫团要杀一个共产党员，正是我父亲。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嚎啕大哭起来，姑父也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姑父领我向靖卫团走去，两个卫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拦住大门，姑父苦苦哀求，团丁才允许进去。我同姑父经过大天井，在一个石柱上看见了五花大绑的父亲，他满身伤痕，脸上血迹斑斑，我心如刀绞，一迭声地哭喊着：“爸爸!爸爸!”父亲低头见了我，用慈爱、怜惜而又寄予希望的眼光抚摸着他这个独子，激动得久久没有说出话来。我从篮子里拿出油炸小鱼往父亲口里塞，父亲激动地叫着我的小名说：“难仔，我不要吃了，留着你吃吧，往后，爸爸再也不能给你找吃的了。”我仍将小鱼往父亲的嘴里塞。两个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气势汹汹地在我父亲面前一站说：“不准吃!”这时，我更加伤心地哭了起来。父亲愤慨地瞪了敌人一眼，转脸对我说：“难仔，不要哭，往后你要顶天立地去做事!”
敌人把我和姑父赶了出来。我们在父亲赴刑场的路上等着，希望能再看他一眼。不久，敌人吹着杀人号，押着我父亲出来了。父亲挺着胸膛，从容地走过小街，沿途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凶恶残暴的敌人，砍掉父亲的四肢，然后让他在沙地打滚受痛至死，把这叫做“冬瓜罪”。我扑在父亲的遗体上哭着、摇着，声声呼喊爸爸。父亲死不瞑目，半睁着眼，我好像听到父亲仍在说：“难仔，不要哭，我们穷人哭了世世代代，到头来还是穷，还是受反动派欺压，还是任人宰杀，往后你要顶天立地去做事!”姑父给我擦去眼泪，跟我一起埋好父亲的遗体。我久久地跪在父亲的墓前，决心走父亲没有走完的路……
不久，地下党组织派人通知我，敌人要斩草除根，对我下毒手。当晚，我站在山冈上望着朦胧中的家乡，默默地说：“再见吧，乡亲们!我参加红军后，一定要带领红军打回家乡来，为乡亲们报仇!”于是，我投奔了红军。是啊，一个红军战士，一个烈士的后代，应该不怕苦，不畏难，不怕流血牺牲，勇敢地挑起革命的担子来，才能实现革命理想。可是，眼前我们却畏惧困难，逃避困难，这叫什么?对，政委批评的对，这是“临阵逃跑”。红军战士不能“临阵逃跑”啊!想到这里，我上前把李贻玉的背包取下，一把将他拉回来。
李贻玉被拉回来后，曾政委以缓和的口气说：“李贻玉同志，你在战场上是英雄，这我知道。领导正是要把你们这些受土豪劣绅压迫深，而又经过战斗考验的同志送到学校来培养，希望你们成材成器。要是我们的红军大学、步兵学校、通信学校的学员都像你这样，见困难就跑，红军的骨干从哪里来?”李贻玉低下了头。曾政委见李贻玉接受了批评，对我说：“晚上，你们无线电班开个会，我参加。”晚上开会时，曾政委开始发言就提出一个问题：“不错，沈一力老师是被俘的，被俘前，他是我们的敌人。现在呢?是我们红军中的一员。大家先给他摆摆优点。”奇怪，缺点不摆摆优点，大家都沉默不语。曾政委逐个地打量大家，问：“难道沈老师没有一点优点?”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开了头炮：“红军对待俘虏的办法是，愿意留下的，当红军，不愿留下的发给路费，让他们回家。沈老师被俘后，愿意留下当红军，这说明他对共产党有一定的认识，我认为这就是一大优点。”“对，袁以辉的发言很有见解。”曾政委立即表扬了我。接着，同志们纷纷说：“有的俘虏留下后，经不起艰苦生活的考验，逃跑了，沈老师没走，这也是他的优点。”
“他有技术，并且愿意用他的技术为红军服务，这也是他的优点。”“那天填表的事，虽然他的态度粗暴，但他的本意是希望我们有更高的文化，便于教。”独有李贻玉一言不发。曾政委含笑说：“李贻玉同志，要是我们红军培养出来的人当老师，你一定服气，对不对?”李贻玉笑了一下：“对。”“好，我现在给你找个老师。”曾政委转向我，认真地说，“袁以辉同志，我任命你当老师，从明天起，给大家上课。”“我这个当牛头仔的能当老师?当学生我还担心赶不上哩。”政委见我低头沉思，十分难为情的样儿，就转向李贻玉，严肃地说：“李贻玉同志，你来当，怎样?”“我更当不了。”李贻玉尴尬地说。曾政委逐个问了一遍，谁也当不了老师，曾政委严肃地说：“你当不了，他当不了，我也当不了无线电老师，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拜能者为师呢?沈老师有缺点，我负责给他做工作，但在学习无线电这方面，我们必须拜他为师，把学习无线电科目这个碉堡，坚决攻下来!”正式学习开始了，学习像打仗，我们个个把学习任务当做战斗任务来完成。我们提出了攻坚的战斗口号：“战场是英雄，课堂是好汉。”我们八个同学一个心愿，一个决心：勤学苦练，互教互学，一定要把无线电收发报的技术攻下来。电学、无线电机械常识……把课程表排满了，还要学英语哩!我们不仅没有见过英文，连听说都是第一次，大家都想看看那外国文是什么样。
沈一力老师来上英文课了。当他踏进教室，我们都以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只见他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串外国字，然后两手往裤袋里一插，以昂扬的声调说：“同志们，黑板上写的词就是‘英文’这个单词。英文只有二十六个字母，这些字母能拼成千万个英文单词。拍电报的‘滴答’声用的是阿拉伯数字，用英文字母编成电码代替汉文发出去，是非常方便的。比如，“a”用“1”代替，“b”用“2”代替，发出以后，对方将数字拼到一起，就知道是什么字。”这个道理，一听就明白了，但我们这些掌牛鞭子、拿锄头把、握枪杆子的学习它，却尝够了苦头。看，“abcdefg……”以各式各样的姿势出现，不方不正，不圆不扁，曲里拐弯的，真稀奇!课间，李贻玉风趣地说：“好家伙，地雷、手榴弹、刺刀都摆出来了!”我们都好奇地问：“李大个，哪是地雷、手榴弹、刺刀?”李贻玉走到小黑板前，指着“a”说，“这家伙像地雷，”指着“b”说，“这家伙像手榴弹，”指着“f”说，“这家伙像把刺刀。”
“哈哈……”同学们都捧腹大笑起来，但立刻觉出李贻玉说得有道理，打这些比方可以帮助记住它们啊!我们利用一切时间学习，课间读，吃饭时画，课外活动时间念，熄灯后默写。还利用一切条件写，在地下画，手里描，纸上写。由于敌人对苏区进行严密的经济封锁，物资供应极为紧张，一天只吃两餐饭，每餐三两米，吃不上油，更尝不到盐，于是，我们就吃红薯叶、麦子菜、马齿苋、苋菜等等；到了夏天，我们下河洗澡，个个都是捉鱼能手，一次捉它几斤，没油没盐地清炖吃，味道也不错。我们珍惜纸张更胜过粮食，一张纸写了正面写反面，直到写满，仍用橡皮擦了再写，这样仍不解决问题，我们就到沙坝里找些细沙回来，铺在一个地方当纸，指头当笔。沈一力老师见我们在沙地上写，竖起大拇指说：“噢，你们是跟岳飞学的日E?”岳飞是什么人?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沈老师就给我们讲岳飞的母亲教岳飞在沙盘上学写字的故事。李贻玉说：“沈老师墨水喝得多，什么都能说得出典故。”
沈老师受到了赞扬，高兴地看我们在沙上写英文。我在描英文字母“s”时，在它身上戳了三个洞，因为每写到一处，抬头看看描得像不像，指头一停下，就戳下一个洞，写会儿又抬头看看画得像不像，又留下一个洞。我转头看看李贻玉，他更糟，竟在“g”字身上戳了六七个洞，而他的额上、鼻尖上都渗出了点点细汗珠儿。再看看别的同学，都有类似情况。我找大家来想办法，怎样消灭字母身上的洞，让它服服帖帖、漂漂亮亮地在我们手下出现。李贻玉既认真又引人发笑地说：“这些英文字母跑到我们苏区来很调皮，不在它身上戳几个洞，它能老实嘛!”大家都认为老师能一笔流利地写下来，是因为他脑子里记住了字母的形状。我们也就先把字母的形状记住，然后一笔写下来，这样，效果好，进度快。李贻玉高兴地说：“班长，我把最难攻的‘g’字攻下来了，你看!”他说着，一笔写出了“g”字。我一看，不像，他又连写了几个，都不像。我说：“李大个，那不是‘g’字，你写的是‘8’字啊。毛病在哪，你知道吗?”他瞪大眼睛扫兴地望着我。“你写完上面那个圆圈后，应稍停一下，然后再卷上去。”他照我说的办法写，“g”字果然写得像了，呵呵笑道：“班长，你真会找窍门!”李贻玉虽然进度慢点，可他那股顽强钻研的精神使人感动。一天晚上，我已睡着，忽然被谁推醒，接着便听见李贻玉说：“班长，那个像一半牛鼻子圈的字母读什么呀?”我想了想，明白了他问的字，说：“是‘U’字。”
从字母到拼音，从拼音进入记单词，英文译中文，中文译英文，一步步深入，一步步复杂。为了帮助自己的记忆，我把英语的读音与生活中常见的事物联系起来记。虽然这是个土办法，读音也不很准确，但在那时的具体条件下，很容易记住。李贻玉正为记不住单词着急，我把这土办法告诉他，他一下子记住好几个单词，高兴地说：“哎呀，班长，你早该把这个土方子告诉我呀!”“我这‘土包子’的‘土办法’不一定好，怎么能当经验告诉你呢!”可不是嘛，我这土办法竞使李贻玉挨了一顿骂。有个英文单词，李贻玉怎么也记不住，叫我拿个土办法来制它，我说班上一个同学的名字有点像这个音，你看行不行?结果老师提问这个词时，李贻玉发音清晰地念了那个同学的名字。沈老师一听，大发雷霆：“你倒会发明创造啊，乱弹琴，真笨!你这么笨，非掉队不可!”李贻玉霍地站起来：“沈老师，我做梦也想到学。拼上这一百多斤也要赶上去，决不掉队!”
由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错误领导，到了一九三四年九月间，中央革命根据地只剩下江西南部和福建西部几个县了。这时，敌机轰炸瑞金的次数多了，甚至晚上都能隐约听到前方的隆隆炮声。这些情况告诉我们，不可能坐下来安安稳稳地学习了。这时，我们无线电队各科进行考试，一个个科目考完了，最后轮到考英语。沈老师简单地讲了讲总考的目的后，便开始口试。该轮到我时，他却越了过去，我说：“沈老师，我还没考呀?”“从你平时的学习情况看，知道你已掌握了收发电报的常用英语，我放心。”沈老师把目光投到李贻玉的身上，“我担心的是李贻玉啊。”沈老师对李贻玉进行汉译英、英译汉的口试后，又对大家进行了笔试。
结束时，他第一次在大家面前由衷地笑着说：“李贻玉同志，我一直担心你跟不上，可你到底跟上来了，我真高兴呀!一我平时对你态度粗暴，对我有意见吗?”李贻玉坦率地说：“你对我态度粗暴的时候，我有意见，过后，明白了你的出发点，就没有意见了。”沈老师激动地说：“我虽然是你们的老师，可我在你们这些红军战士身上也学到不少的东西，看见了你们，等于看到了中国革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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