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连富回忆初战喋血三台子

Admin 发表于2016-01-17 12:30:43
1948年秋。我们小鬼连经过几个月的特技训练和深入敌后结合实战练兵,战士们都掌握了必备的军事技术,并积累了一定的实战经验。撤出敌后,辽沈战役已经临近了。大战在即,我军再一次整编,小鬼连解散编入辽吉军区第一分区十四团(后为44军157师469团),我被编入团直属侦察队任一班班长。整编刚刚结束,为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充实我军的装备以迎接辽沈战役,我辽吉军区第一分区下属的十三、十四、十五三个团和一个骑兵营,在分区副司令员赖金池指挥下,向辽宁铁岭附近三台子的守敌--国民党五十三军前卫部队三八九团发起了全面进攻。这是我参加的第一场正规战斗,也是一场十分艰苦、残酷的战斗,我也在初战中身负重伤。
一场枪弹与鲜血的洗礼后,三台子四周死一般地寂静,只有顽强的生命力还在无声地与死神激烈撕杀着……终于,我苏醒过来。当眼睛不再朦胧的时候,我的视力所及皆是被鲜血染过的世界,西下的残阳辉映着大地的血光。树木的躯干上也溅着鲜血,斑斑点点淋漓着紫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纠缠着被战火燃着的树木的缕缕青烟,在空中弥漫着。
我胸部的伤口一阵阵剧烈地疼痛,这是敌人用刺刀捅的。若不是身上卡宾枪的子弹袋挡了一下,我肯定被穿透了。我艰难地掏出救急包,忍着钻心裂骨的伤痛,摸索着为自己包扎。不知歇息了多少次,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勉强包住了伤口,我浑身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从昨夜执行侦察任务到现在,将近二十个小时,我只吃了两只寸把长还没有长成的小茄子。
昨天吃过晚饭,我在团部执行警卫任务,就觉得情况有点儿异样:马庆功团长没有按习惯去打篮球,而是吃了三个小小的白药片就去睡觉,并且告诉我有事找参谋,不要叫醒他。后来我才明白团长吃的是安眠药,他在为指挥即将到来的战斗而积蓄精力。
战斗,是早晨六点钟打响的。我执行侦察任务回来,跟着二营上了战场。盛夏时节,田里的高梁已经秀穗,一片一片象我们整齐的队伍;谷子也足有半人高了,肥硕的谷穗弯弯地垂向地面,昭示着丰收。山上草木繁茂,郁郁葱葱。然而,这宁静的田野很快就变成了炮火纷飞的战场,我们二营已成八路纵队向一个小山岗上的敌军发起了进攻。队伍的最前面,是火力最强的四挺水压重机枪,每挺机枪由四个战士抬着,加上一个射手和一个弹药手,六个人一组,一边射击一边向坡上冲去。已经看到敌人闪亮的钢盔了,全营的武器都开了火,敌人抵抗的枪炮也响起来。一瞬间,前面的战友倒下一片,四挺重机枪全哑了,一发子弹打折了我前面一颗姆指粗的小树,贴着我的头顶尖啸着飞过,身边的战友也纷纷中弹倒下,鲜血溅红了我半身军装。我们被迫散开,退到山脚下路边的排水沟里。身后整齐的高梁几乎全被拦腰打断,七歪八倒地乱成一团,谷地里也散布着弹坑,接近成熟的谷穗被炸得七零八落。前面山坡青青的草木上露珠般挂满了鲜血,盛开着倒下去的战友们绚烂的生命之花。
经过短暂的调整,二营又以散兵队形发起了第二次冲锋。迅速攻占了山岗,并乘胜把敌人向另一面山脚下压去。我跟着二营冲下山坡,看到了一营三连连长张德宽。只见他一手拿面红旗,一手拿面绿旗不停地挥舞,象一只振翅欲飞的大蝴蝶,正在指挥六0炮和机枪轮番向敌人射击,很有点乐队指挥家的气魄。我跑过去问他团部的位置,我的岗位在那里,保卫首长的安全要紧。张连长见我直挺挺地跑过去,抬手把我按倒在地,弯下身子大声吼我:"你不要命啦,怎么不知道害怕?"他没空跟我纠缠,指给了我团指挥所的位置,并嘱咐我要从敌人打不到的山坡的另一侧迂回过去,便又挥起红绿旗去指挥战斗了。
我按照张连长指引的路线,躲闪着敌人的炮火赶到团指挥部时,我军的三个步兵团已将敌三八九团全部包围。又经过一阵激烈的交战,敌人已溃不成军,开始投降交枪.正当我军战士集中俘虏准备押出战场的时候,一个战士抓到了一个特殊的俘虏--这个国民党小兵只戴着单军帽,没有戴钢盔,他不是三八九团的!我团宁参谋当即扣下了这个俘虏,经过审问,原来是敌五十三军沈阳、铁岭的增援部队开上来了。战局突变,顷刻之间,战场上又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已交枪的三八九团重又操枪向我军攻击,敌五十三军已全部出动,投入战斗的援敌,已逐渐形成包围之势,并还在源源开来。我军腹背受敌,情况十分紧急,只有截击敌人继续开来的增援部队,争取时间迅速撤出战斗这条路了。赖金池副司令员当即下令:骑兵营、预备队投入战斗!
骑兵营接到命令,迅速列好战阵,左膀挎着马枪,右手高举战刀,沿着山间小路迂回到三台子后山,欲拦腰斩断援敌。片刻功夫,骑兵营已如挟雷带电的风暴卷入敌阵,刀光闪闪,杀声震天,整个山谷里都回荡着勇士们的呐喊。敌人被这天降神兵杀得有些乱了阵脚,但仗着人多势众、弹药充足,很快反扑过来,密集的枪弹和成批的炮弹疯狂地倾泻,我们的战士在弹雨中纷纷落马,第一次穿插拦击没有成功。马队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中打着旋退回来,短暂集结之后,又箭一般地向敌人射去。敌人的炮火愈发凶狠,几乎覆盖了所有攻击路线,我骑兵在前进中接连人仰马翻,仍未能接近敌人,又被迫退了回来。经过两次连续冲锋,我骑兵营伤亡惨重,余者已不足三分之一了。但是,不牵制住敌人,我们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只能与敌人血战到底。最后的时刻到了,骑兵营迅速结成新的战斗队列,挟着炸药包,再一次向敌人纵深插去。杀声、呐喊声直冲云霄,在炸药包撕心裂肺的轰鸣中我骑兵营的同志们英勇地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然而,敌人一个军的兵力毕竟太多了,骑兵营的进攻只消灭了一小部分,大批敌人仍蜂拥而至,我们已经占领的山头也被敌人夺了回去。这是一座不知名字的小山,原来虽无参天大树,却也草木繁茂,鸟语花香,葱茏可爱。经过这阵狂轰滥炸,已经草木凋敝,乱石散布,弹坑累累,尸横遍地,眨眼间面目全非了,象个长满疮疖的头顶,惨不忍睹。然而,它的战略位置太重要了,丢了它,我们就断了后撤之路。敌人也不是草包,在山头架起了四挺重机枪,居高扼守。我们团的李清晨政委急了:"共产党员站出来!"我当时还不知道共产党员这个词的确切涵义,以为自己一参军就是共产党员了,听到召唤,马上站到了政委身边,真正的共产党员也纷纷站出,一支精干的突击队很快组织起来。我跟着李政委向上冲,手中的快机驳壳枪过瘾地叫着,象点名一样把政委面前的敌人一个个打倒,身边的同志们也都死命向前,尽管在飞蝗般的弹雨中不断有战友倒下去,我们还是在敌人的阵地上撕开了一个口子,山头终于回到了我们手里。把敌人赶下山去,我们稍微松了口气。一个战友看着我当时还不够成熟的脸,产生了疑问:"你什么时候入的党?"我理直气壮地说:"我早就入党了,一参加革命就入党了!这幼稚的回答引起了一片笑声。
轰,轰,敌人的炮弹呼啸着落到我方阵地上,敌人又开始炮击了。村子里的房屋、山岗上的草木眨眼间支离破碎飞上天空,到处是扇形的爆炸火光和升腾的烟柱,三台子顷刻化为一片废墟。前卫部队报告:十六团的周团长阵亡,著名战斗英雄康起同志也受了重伤,部队伤亡过大,还有很多战士被俘,请求增援。这时,我们的炮弹打光了。与后方的联系也被敌人的炮火切断,指挥所这里只剩了一个警卫营,哪里还有增援部队!赖副司令员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汗水直往下淌也没有擦,默默地注视着山下,陷入了沉思。
在望远镜里看去,山下的敌人正对我军被俘的官兵进行惨无人道的迫害和屠杀。排以上的干部被枪口和刺刀逼上停在路边的汽车,有的稍有反抗,立即被活活捅死;战士们则被皮靴、枪托踢打得一排排地跪在地上,有些战士任凭毒打坚强地站着,还张口高喊着什么,一定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了。罪恶的机枪响了,我军被俘的战士们象被割断的高粱,一片片地倒下去,顿时鲜血横流……
形势越来越危急了,我们团长马庆功向赖副司令员报告:"敌人已经包围了指挥部所在的山头,快下令撤吧!"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警卫员牵过战马,扶赖副司令员跨上马背,马庆功团长率警卫部队冲杀在前,我们开始向下突围。敌人漫山遍野地涌来,稠密的弹雨扑面而至,我们的战士接连中弹,热血染红了大地,如同溪水般流淌。受伤的战士有的疼痛难忍,双手猛抠地面,十指深深地插入泥土中;有的挣扎着爬起来,刚站起又中弹沉重地倒下去。敌人近在眼前了,枪战中又掺杂进肉搏战,手榴弹的爆炸声、枪声、喊杀声和武器的撞击声搅在一起,战斗达到了白热化程度。一营三连二排长张志坚端着冲锋枪正在扫射,一个敌人侧面刺来一刀,他的右臂被刺中,浑身一震,手中的冲锋枪跌落在石头上,他也随之倒下,但立即用左手奋力抽出压在身下的冲锋枪,用胸膛抵住枪托,咬紧牙关又向敌人扫射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右臂汩汩地流下来,漓漓拉拉地洒在地上。旁边的战士靳长福见状夺过张志坚手中的冲锋枪,疯了一样向敌人横扫,子弹火龙般地翻卷着,一时压住了敌人,黄恩保同志趁机向敌群扔了一颗手榴弹,一声巨响,敌人被炸倒一片。
我的卡宾枪子弹打光了,就用驳壳枪,又从敌人手里夺过一把军刀,小时候父亲教的一点武术也派上了用场,近战打得得心应手。稍远点儿的敌人我就用手榴弹、手枪对付,靠上前的我就用军刀解决,砍敌人的头就象砍萝卜,捅敌人的肚子如同捅豆腐,一刀一个,十分畅快。杀了一阵子,终因空腹激战了十多个小时,我渐觉精疲力尽.连刀都快举不起来了。敌人越上越多,看样子很难冲出去了。绝不能死在敌人的手里,我边想边摸出了身上的最后一颗手榴弹,准备和敌人同归于尽。紧要关头,突然从一座坟包的后面跳出一个战友,杀声如雷,飞步上前把我挡在身后。原来是警卫营战士牛力,只见他左右开弓,连挑带刺,一口气干掉了七八个敌人,自己也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刚要上前去看看牛力,坟包的背后又跳出一个敌人,手里端着带刺刀的美式三○步枪,一个箭步跃刺,我感到胸前一撞,顿时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枪炮声停止了,撕杀声停止了,几小时前的那场血战已经过去。山野恢复了往日的空旷、辽阔。可是,我那些牺牲的战友们的年轻的生命,已经永远与这小山凝结为一体了,那热血浇灌的悄悄绽放的野花,就是铭刻他们生命里程的辉煌丰碑。
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附近的一个战友还活着,他的臀部被敌人的刺刀剜了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地翻开着。我爬到他身边,把翻在外面的肉给按回去,用救急包替他包扎上,过了很久他才清醒过来。我们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艰难地爬着,试图再找到还活着的战友,然而,我们失望了。我军的英雄们死得是壮烈的,有的战士手中的手榴弹还深深地砸在敌人的脑壳里;有的还紧握着刺刀穿着敌人身体;有的至死仍咬住敌人的沾满鲜血的手;有的怒目圆睁死死地卡着敌人的脖子……他们就这样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牛力的身上,我没有找到伤痕,他是活活累死的。
这战场的一角,只有我和那位受伤的小战士周兴是幸存者。天渐渐黑下来,我们又累又饿,伤痛钻心,死亡的幽灵仍紧紧纠缠着我们。死,这时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要我们随手捡起一颗手榴弹轻轻一拉;活则要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经历难以想象的艰辛,爬出战区去找部队。
周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口了:"敌人没把我们打死,还是活下去吧,我才十三岁,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是啊,我们还太年轻,还应该活下法,活下去为死难的战友们报仇。我们忍着伤口的巨痛,爬到敌人的尸体旁搜集了一些武器弹药背在身上。就要离开这血的世界了,我们慢慢地环视着战场,默默在向死去的战友致哀。战友们,你们的血不会白流的,只要我俩还活着,就不会忘记你们、忘记今天、忘记三台子。
我和周兴相帮着向前爬去,开始了寻找部队的困苦行程。
这座不知名的小山啊,战友们用鲜血和生命浇铸了你的岁月,你若有灵性的话,就为历史作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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