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淮海战场
我们从平阴出发,途经大王庄、万德,来到薛城(临城)。经过近一个月的整训,认清了形势,明确了南下的意义,树立了扎根江南,长期艰苦斗争的思想。同时,整编了队伍,我们平阴县与宁阳县合编为一个中队,干部也略有变动。经过整训,个个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向徐州挺进。
当时,淮海战役刚在徐州结束不久,战争的痕迹依然存在:碉堡林立,战壕横卧,到处是残垣断壁。所有村庄的房屋都没有门窗,有的连房梁也拆去修了碉堡。经过激烈战斗的地方墙上还留着血迹。旷野里,坟堆像蒸笼里的馒头一个挨着一个,有烈士的,也有敌人的。公路两旁没有一棵行道树,全是一尺多高的树桩,情景凄凉。
这是南下后我们上的第一堂政治课。战争带给人民的创伤是惨重的,但是只要江山回到了人民的怀抱,人民就一定会重新建设起自己的美丽家园,生活也一定会更美好。再见了,淮海!
我们继续南下,在徐州乘上火车,直奔新安镇。由于铁路被破坏,尚未修通,所以乘车时断时续,但我们仍很高兴,因为多数同志没乘过火车。
腿伤发作行军难
我们这支南下干部队伍,平均每天行军大约60里。60里在行军打仗的年代,算不得什么,但对我那条带伤的腿来说,却是困难重重。
南下前,在一次夜间追捕“还乡团”时,我越墙而过,左大腿肌肉严重挫伤,当时也未医治。南下后,紧张的行军使我伤势越来越重,慢慢的整个大腿开始红肿、化脓,痛疼难忍。有一天休息时,我一人到村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跪在地上,脱下棉裤,看见红肿的大腿上已发出了三个豆粒大的脓包。我双手卡住大腿上部,用力向下一推,三条筷子粗的脓水射出一尺多远。我几乎昏了过去,伸手摸时,腿侧肌肉也空了,只剩下一层皮,连骨头都可以摸到,但感觉是轻松了些。我用了块破毛巾擦了擦,提起裤子回了宿营地。在此后很长一段行军时间里,血水仍不断渗出,被浸湿的棉裤渐渐地结成了硬壳。
扬州路上临战气氛浓
正处在渡江战役前夕的高邮至扬州的路上,临战气氛很浓。
公路上呈四路纵队行军的野战军,昂首挺胸,高唱军歌,阔步前进。通讯兵的骏马飞驰而过,扬起一溜尘烟。燎亮的军号声又传达了急行军的命令。只见后面红旗招展,又冲上来一支四路行军的队伍。这时公路上已形成了八路纵队,把我们这支小队挤向一边。冲上来的队伍气喘吁吁,脚步声嚓嚓作响,腰间皮带上的搪瓷碗和刺刀鞘碰撞发出铿锵的声音。三个剪齐耳短发的女战士擦着汗,冲上路边的小土坡,有的打着竹板,唱自己编的顺口溜,有的高举着拳头喊口号,为战士们加油。我们这支小队伍也不甘落后,班长张凤昭夺过了女同志程保重的背包就往自己肩上放,后面中队的指导员董炳宇抢过炊事员肩上的担子,挑着行军锅大步流星地往前跑。一路欢声笑语,争先恐后。路两边的墙上和行道树上贴满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等标语,更增添了这种气氛。再向东看去,东面的路上又是一番情景。那是一支支前大军,牛拉马驮人担,还有吱吱扭扭的独轮车,粮食弹药应有尽有。还有带着担架的民兵,也是跑步前进。
虽然一天行军很累,晚饭后大家仍无睡意,坐在院子里观看过路的汽车、炮车。数也数不清,干脆不数了。陈仰臣同志拿出二胡自拉自唱,来了一段“借东风”。我和另外几个同志围在一起,谈论起神奇的江南:到了江南应该做什么,注意什么。有位同志突然冒出句“到江南千万不要到竹园里大便,竹笋一窜老长,会扎破屁股。”说得大家都笑了。
慈母般的房东大娘
我们到达扬州渡江前线,宿营地是一个小镇,但比较繁华。房东是个三口之家,书香门第。老两口有一个天真文静的十七八岁的女儿。我们一个班就住在偏屋内。
我们的任务是,等待渡江命令,学习入城纪律,整顿军容军纪,甩掉包袱轻装前进。同志们都在准备清理自己的东西。我也拿出了新发的黄军装,到街上先理发,留个小平头后,又去洗澡。洗完后,换上千层底的黄布军鞋,又穿上新军装,胸前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高高兴兴地回到住地,在房东家的穿衣镜前一站,镜子里呈现出一个年轻英武的解放军战士。我一看满意地笑了,而后又调皮地向他行了个举手礼,转身回到了我们的住房。
我打开自己的背包,把棉袄衣裤整理了一番。当翻到棉裤时,一股腥臭扑鼻而来。我一看,太肮脏了,先拆掉再说。我拿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拆起来了。实在难拆,血结得又厚又牢,像块铁板,小刀也挑不动。这时大娘来到我身边,正在看我拆突然问:“同志,你受过伤吗?”我回答:“不是,是生疮。”大娘“啊”了声,说:“一条裤子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要流多少脓和血啊!你娘看见该多心痛啊!”我说我娘早死了。猛一抬头,与大娘四目相对,不由得眼里一热,滚下两颗泪珠。大娘问:“你哭了?”我说:“不是,是激动,看见您像我娘。”大娘说:“是啊!我也有个儿子,若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此时,我才发觉大娘的眼角里边挂着泪花。大娘说罢,转身抬手抹掉眼里的泪水,回房去了。过了会工夫,大娘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件东西,说:“给!这是你大爷年轻时穿过的条夹裤,你穿上可能合身。到了江南,雨水多,天气寒冷,你腿又不好,可以挡一挡风寒。”说着将夹裤放到了我的怀里。我有点急了,说:“大娘我不能要。”大娘问:“为什么不能?”“我们有纪律。”“你刚才不是说我像你娘嘛,哪有儿子要娘的东西犯纪律的!”我说:“像和真的不一样。我们的纪律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条裤子有多少针线啊!我要了,会犯大错误,要开除的。”大娘有些生气,但又半开玩笑的说:“开除了更好,干脆你留下来给我做儿子。”我说:“不行。我还要革命,还要过江。江南的人民还在等着我们哩!”大娘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好孩子!”说罢,拿着夹裤回房去了。晚饭后,大家都出去了。大娘又来到我身边,将两个熟鸡蛋放在了我的口袋里,说:“你腿不好,鸡蛋是壮筋骨的,吃了好有力气跑路下江南。”
4月27日,我们接到渡江的命令,去向大娘告别。老人家千叮万嘱,说不尽的离别情,送我们到门外,仍是依依难舍,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到了江南来信”。
鱼跃渡江
船从宿营地出发,我们很快来到江边。先头到达等待渡江的部队早已坐满了江滩,人群看不到边。除了我们南下干部纵队,还有佩红十字标记的医务大军。负责指挥渡江的同志将我们带到了指定的地点。坐下来后,各中队开始了渡江前的动员,宣布渡江纪律,要求尊重船民风俗习惯,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要乱,一切听从指挥。动员结束,我们静坐江滩,放眼远眺,浩瀚的大江一望无际,天水相连。江面上远去的千帆,慢慢地变成了许多小白点,好像一群海鸥。
渡江时天色已晚,船行至江心,猛听见天空飞机嗡嗡作响,紧接着一串串炸弹丢了下来,在江中掀起了排排水柱。雪亮的照明弹,照得江面一片通明。我们的船不停的摆动。南岸的镇江城里,浓烟四起,烈焰腾空。不知有多少房屋被毁,又有多少无辜的平民丧生。这时,只听“澎”的一声,一条大鱼跳上了船头。船主当即焚香点烛,叩头跪拜,然后将大鱼放回江中。我们都明白他的心愿:他把大鱼当作了使者,请它告诉龙王,保佑我们安全渡江到达江南。
上岸后,我们的队伍开始了江南行军第一段路程。这时天空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们在泥泞中行军,路上的黄泥粘住了鞋,拖住了袜,一个个成了“落汤鸡”。我心爱的黄军鞋也不见了,只剩一双光脚。大家互相一看,都笑了。
人间天堂路真长
过江之后,我们听说要路过苏州,在行军路上,大家常议论一个话题,就是如能到苏州看看就好了。可你越是心急,土地爷他越是不帮忙,好像有意在给我们开玩笑故意,把路延长。这时已是阳春四月,天气渐暖,白天行军改为了晚上行军。
这天晚饭后,中队传令,今晚行军只有十八里。同志们高兴极了,觉得到宿营地时可以好好睡一觉。走了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一个小村庄。有同志说到了,可进村问,老乡说还有十八里。中队赶紧动员鼓劲,大家又继续走了两小时。可再一问,老乡还说有十八里。这时磕睡疲劳不断袭来,大家都已跌跌撞撞,东倒西歪了,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但十八里还得继续走下去。当我们真正到达宿营地时,已经天亮了。后来打听才知道,原来当地老乡把凡长一点路都叫作“十八里”。当地人说我们这是“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还十八”。
南下征途上不晓得还有多少十八里在等着我们。
到了洪泽湖边,由于过江后水土不服,人也疲劳,上级照顾我们坐船。船由汽艇拖带,几条船连在一起。走了一段路,因是拖船,在过桥时不慎撞在桥墩上,船漏了。我们过江前从扬州带来的大米都弄湿了。幸而船未沉,人未伤。这真是:
六十里路分三段,叫它十八真冤枉。
战士累得直叫苦,都说“土地”太荒唐。
不走旱路走水路,谁知行船碰桥墩。
船漏米湿人无恙,只好下船步行军。
来到杭州待分配
从宜兴经湖州、武康,我们终于来到“人间天堂”——杭州。我们的驻地就在灵山门外运河边。各中队都在等待上级的分配命令,所以有可能多驻几天。
我和张凤昭等几个同志起去瞻仰了岳飞庙,又到西湖边看了武松墓。由于当时杭州刚解放没几天,治安还很乱,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很多,上级关照我们:一个人不准单独外出活动,要出去须几人同行,并带武器。这样虽然大队在杭州驻了近一星期,我们也没去多少地方。我在驻地附近作了些调查,了解一些当地的风俗民情、地理知识,以及解放前我地下党在杭的斗争情况。我了解到:地下党领导的“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学潮运动,闹得国民党官员惊慌失措,不得安宁;特务机关逮捕了浙大学生领袖于子三,并暗地将他杀害;还有解放前夕许多地下党员为了迎接杭州解放,保卫工厂,保卫钱江大桥,付出了他们的鲜血和生命。这些事迹激励着我们向新的工作岗位奋勇前进。
命令很快下来,我们将离开杭州城,奔向目的地——分水县。此时此刻,我心情激动,且借“诗”一首,予以表达:
天堂美景未看够,古今英雄记心间。
彻底砸烂旧社会,建设人民新政权。
不学霸王追穷寇,誓把残匪消灭完。
会师分水,南下终结
离开杭州,途经桐庐,第三天到达目的地分水县。
当地的金萧支队四大队,已于4月30日解放并接管了分水县城,5月4日成立了“金萧支队分水办事处”。项雷、李新任正副主任。他们接待了我们,并安排了食宿。目的地到了,我们松了口气,再加上饥饿与疲劳齐袭,一个个都瘫下来,光想睡觉。一阵猪肉炒竹笋的香气扑鼻而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吃到这样的好菜!那夜我们睡得很香。
5月22日,召开南北会师大会,并合影留念。紧接着就是分配工作。我被分配在二区任财粮助理员,与老班长张凤昭同志一起。我们一到区政府所在地毕浦乡,就紧张地开展工作:访贫问苦,宣传我党政策,组织农会,废除保甲制度,建设乡村新政权。剿匪工作首战告捷,一举全歼威胁我区的顽匪13人。各界人士欢欣鼓舞,年轻知识分子特别是小学教师,主动前来帮助我们工作。在群众的支持下,我们二区的各项工作进展顺利,完成得很好。我负责的粮食工作也全面完成,征集到了七万多斤粮食,有效地保证了党政军机关和野战军剿匪部队的供给。即使在六、七月土匪活动最猖撅的日子,分水县也没有缺过饭吃。我们二区不仅吃饭没问题,人也无一伤亡。
怀念战友金殿佑
想起了粮食,就想起了金殿佑。他是为押运粮食而牺牲的。
粮食是敌我争夺的战略物资。我们有了它,就能保证野战军的供给,剿灭土匪,巩固新政权。敌人破坏征粮运粮,就是想断绝我们的粮源,饿死我们,逼走我们,夺回政权,恢复他们的统治。粮食就是当时我们与敌人斗争的焦点。
我们征集粮食是靠区委、区政府的全体干部(只有七个人)去发动全区的群众。那时我们的乡村政权尚未建立,暂时还要利用伪乡保长。他们对征粮的态度是应付、拖延,想尽一切办法叫你拿不到粮食,有的甚至是破坏,如交变质粮、掺大石头等等。我们经过一番艰苦斗争,才把粮食征到手。数万斤粮食征集起来后,保管运输却有很多困难。为保管好这批粮食,防止土匪破坏,晚上我就睡在粮库。
1949年6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县粮食局电话,要我区支援专署数万斤粮食。由于数量较大,县里问我是否困难。我说没有,只请求县里帮忙解决一部分运粮船只。我也抓紧组织了五十余条民船,开始装船。
金殿佑就是这时来的。他是专署的粮株员,负责这次粮食的接收、押运。他才十八岁,很年轻,也是南下的。我带他验完船,回到区政府。当晚我俩同床而卧,长谈一夜。他讲到了专区机关所在地土匪活动猖撅,征粮困难,机关上千人已有好几天只喝稀饭,很快就要断炊......
第二天,我送金殿佑到分水江边。临行前,我发现他带的是“枪牌”稽子,便称赞了一句。金说就是没有子弹,枪里的几粒子弹还不知能否打响。我便把我的六粒崭新的手枪子弹给了他。金激动得又是握手又是敬礼像个孩子。
第二天晚上,噩耗传来:粮船在七里陇遭土匪劫击金殿佑同志壮烈牺牲......
我几乎痛哭失声。年仅十八岁的金殿佑是为千百个干部和战士的吃饭而死的,和其他烈士一样,他们都是为人民而死的,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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