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口的鬼子已撤走好多天了,上午八点以后人们就爬出洞,在村里村外走动走动,或是躺在草堆里晒晒太阳,捉捉身上的虱子,我们也可在白天为伤员换药治病了。有一天,大概在九点钟左右,山下东南方向,响起阵阵枪声。伤员闻枪声后多数又转入地下,奇怪的是山上的信号树没有倒下,也没有传来哨声。我和通讯员小徐爬上村西高地,向东南方向窥望,忽然从山上下来一个人,他跑几步又走几步,象是很吃力的样子,我们迎上去一看,原来是一分所卫生员张敬林。他头发很长,眉毛上染着白霜,面孔又瘦又黄,颧骨也突出来了。我看着他那疲惫的样子,奇怪地问道:“啊,小张,都说你失踪一个多月了,你是从哪里来的?”他稍为喘息之后,就依在我的身旁讲起他失踪的经过。“我分工带领七个伤病员在李庄。一天,鬼子来清乡,我和两个轻伤员随着老乡向西跑,刚到崔家峪的西山梁,就遇上了一群鬼子,拚命向我们开枪,几个人倒下了,我的右臂受了伤,流血不止。回头一看,后面的鬼子也追上来了,我只得躲到死人堆里装死,也不知怎么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的时候,已躺在崔大爷的地洞里。
崔大爷四十多岁年纪,夫妇俩只有一个女儿。今年还不到十五岁,但已挽了发髻。开始我叫她大嫂,以后改叫大姐,再以后就叫妹妹。大爷世代行医,鬼子清乡害苦了他家,房子烧成了灰,三口人白天夜里都藏在洞里,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爬上来提桶水,制点饭,总算躲过了几次清乡搜查。当我问起我是怎么到了这里来的,大爷告诉我:“那天鬼子走后,我在洞里听见邻居家哭天嚎地,我就爬出来,到邻家一问,才知道鬼子在西岭杀了不少人,俺村里就有好几个,我跑到西岭去帮忙,发现你躺在那里,口里还有气,就把你背回家来了。“啊,我领的伤员呢?”我想到这里,就想立即去找,但怎么也站不起来,大爷大娘去打听伤员的下落,叫我好好养伤。我在洞里住了大概有四天,觉着就象过了一个月,大爷把我的伤口上的积血和泥土洗掉,又贴上些洗过的艾芭,找了块旧布包扎好。第五天夜里,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大爷,爬出洞来去找找伤员和其他同志。可还没走出院子就摔倒了,口有点张不开,脖颈发硬,腿也不听使唤。大爷又把我背回洞里,到了天亮就开始抽风,我心里很清楚这是得了破伤风,肯定活不成了。就把家庭的地址和父母的姓名告诉了大爷,请他老人家能在我死后捎个信去。可是大爷大娘却慌而不乱,他们一面安慰我,一面忙着为我找药、配药、煎药,但我的口一点也张不开,只好一滴滴的灌进去,一连抽了很多天的风,最重的时候全身抽成了一只弓子型。大娘和小妹妹看到我那痛苦劲,难过得直流眼泪,大爷一天不知给我试多少次脉,改过多少次方,也不知夜间上山采过多少次药。一家人冒着风险,为我日夜忙碌,终于从阎王爷那里把我的生命夺回来了。他一家人当时真是高兴极啦,大爷大娘各拉着我的一只手,久久地流着眼泪,一再重复着一句话:“可把你救过来了,可把你救过来了!”
我听到这里,一下子就把小张拉了起来,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热泪浸湿了衣襟。啊!真是奇迹,沂蒙山上的奇迹!外科学上明文写着,伤后七日发现破伤风,为急重型,多难以治愈。小张在第五日发病,竟然用草药治愈了,这是崔大爷一家用自己的心血,用根据地人民的心血,把他从死亡线上拯救出来的,他们不愧为我们子弟兵的父母啊!
四十多年过去了,蒙山乡亲那种勇于献身革命的高贵品质和崇高的民族情感,依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我经常想,没有这些根据地的乡亲们,就没有人民军队的今天,就没有革命的今天。
(选自《忆沂蒙》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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