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我们带着伤员来到黑山、大青山、五彩山一带。这里山高谷深,怪石林立,从南向北有五条大山谷,分布着六七个小山村,大者不足二十户,小者仅一、二户,平均每户人家都要掩护两名以上的伤病员。开始我们还担心,群众能否自愿承担这么重的担子?谁知当伤病员到达各村之后,没等分配,各家都争先恐后,领的领,抬的抬,背的背,一忽儿伤员们就成了各家各户热炕头上的客人。有的老乡稍迟到一步,没能领到伤员,就与村里干部吵嚷起来,象是剥夺了他抗日救国的神圣职责似的。
五彩山北麓有两条山谷,每条山谷里都散住着十几户人家。山谷状似口袋,西谷较宽且长,住户稍多,称大布袋峪村;东谷较短,称小布袋峪村。据县政府同志介绍,小布袋峪是这一带群众基础最好的,村内有党的秘密组织,支部书记是个叫刘苦妮的大娘。我们刚到的第一天,在山梁上迎接的就是刘大娘,看上去有四十岁出头年纪,中等个儿,清瘦脸,尖下颌,眉额上已有不少皱纹,头上已丝丝银发,两只大手上长满厚厚的老茧。当她看到担架上有位伤员穿着单衣,身上只盖着薄薄的被单,被山风吹得卷屈着身子时,立刻脱下棉袄盖到伤病员身上。伤员感动得热泪直流,忙说:“大娘,我年轻不冷。”到了村里,担架还没落地,全村人都围了上来,有的从家中拿来被子,有的送棉衣等,不一会儿,二十名伤员都有了御寒的棉衣、棉被。
小布袋峪住了二十名伤员和一个医疗小组。这天晚上,我和通信员小徐临时住在刘大娘家中,她家有三间石屋,坐东朝西,小院子南边是一间团瓢(简易草屋,屋顶圆形象瓢)。三间屋的南间有一盘炕,炕上坐卧着四个伤员。中间是个锅灶,北间是大娘一家住的地方。晚饭大娘还特意切了些腊肉,煮了两大碗南瓜。饭刚做好,村长马大爷和一个腰间缠着子弹带,腿上扎着绑带,手提步枪的小伙子进屋来了,大娘一见就说:“咋才回来?同志们都等你回来吃饭呢!”这时我才知道村长就是大娘的老伴,小伙子叫铁柱,是他们唯一的儿子。饭后,由马大爷领路,我们逐家看了房东和伤员,回来时,大娘已在炕下搭好了地铺,这就是我和小徐的住处。伤员由于路途上的疲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从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上旬,日寇集中很大兵力,重点合围东西蒙山,在我们驻地大青山上就进行过三次大的战斗。相距小布袋峪不远的黑山口,一个不满二十户人家的山村,也驻上了二百多名日伪军。他们除了派大部队有计划地逐山头、逐山峪进行搜捕外,还经常组织小股敌人到村中骚扰,碰上人就抓,见牛羊就抢。还扬言“不交出八路伤员,不交出粮食,不并村,不领良民证,一律以八路论处”。时间一长,我们就掌握了敌人清剿活动的规律,利用夜间他们不敢活动的特点,及时转走一些易暴露的轻伤员。有些不适宜转移的重伤员,仍在原地隐蔽。小布袋峪就有这样的三名重伤员,在刘大娘家的田里挖了个洞,由她和一个卫生员共同来照看。敌人曾两次重点清剿过刘大娘家,但都未发现。这次情况不同了,一百多名日伪军住下来不走了。鬼子的帐篷,安在洞旁的一块梯田里,来来去去的鬼子就从上面经过,到沟下取水的鬼子,也常从洞口来回走,脚步声,谈话声,在洞中都能听到。刘大娘沉着镇静,不时的叮嘱我们不要害怕,洞顶是块大石头板,不易发觉,就是被发现了,也要沉住气。伤员们的手榴弹也都集中起来,准备和敌人作最后的斗争。就这样我们静静地熬过了两天一夜,直到外面传来敌人撤走的信号,才打开洞口爬出来。
我们出洞后,迎面来了一个人,他战战兢兢地说:“婶子……不好了。”就一头扑到大娘怀里,“俺叔……他……”我快步跑到村头一看,啊!一个人被烧的漆黑一团,只有从旁边那沾有血迹的光板皮袄上,才知道他就是刘大娘的老伴马大爷,我赶快把羊皮袄盖在尸体上。紧接着,大娘由他侄媳妇扶着,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尸体前。我心里想,大娘一见准会晕过去,就连忙搀扶大娘的另一臂膀。大娘硬是坐在尸体旁边的灰烬上,掀起带血的羊皮袄,抱住那烧黑的尸体,好大一阵子,既未放声大哭,也未说话。我低着头,流着泪,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大娘,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大娘!你就放声地哭吧!这样你或许好受些。”但大娘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放下了尸体,盖上了皮袄,颤抖着说:“孩子他爹,你死的好惨,但也死的值得,你没有给咱中国人丢脸。”突然,大娘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一圈,急着问道:“侄子和铁柱他们呢?”“是啊!他们?”大娘的侄媳随声应着,一转身就往山上跑去,边跑边回头说:“婶,我上山去找找。”大娘的侄媳走后,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咱光难过不行,该合计合计怎么办?我这么想,等会年轻人下来,先葬了您大爷,再看看埋的公粮和机器,再煮点红薯,天明前还得进洞啊。”大娘说完这话,抱来一抱山草和几段草绳,用血污的光板皮袄,默默地包扎大爷的尸体。这时,大娘的侄媳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焦急地说:“婶,没……没找到,暗号也联……不上,爬到洞里去看也没有。”大娘沉思了一会儿说:“要是转移了那就好!可也该回来了,咱先休息会,也让他们看看你大叔是怎么死的,永远记住这笔血债,叫鬼子加倍偿还!”
启明星已在正南了,山西梁传来两下击石声,不久又传来两声猪叫声,这是联络暗号,我也按规定回答了联络暗号,转移的人们果然回来了。走在前面的是两名已愈的伤员,我连忙问道:“民兵回来了吗?”伤员说:“没有见,只在路过西山时,看到一具尸体。”听到这消息,我心里有一种不祥之感,就匆匆忙忙地向西山走去。
西山是大小布袋峪山梁上的最高点,南连接五彩山的主峰。我爬到西山顶,正赶上转移回来的人们在休息,我就约他们一同前去寻找,就在这西山与主峰之间的山凹部,先后发现五具尸体,经辨认,他们是小布袋峪的五个民兵,其中就有刘大娘的儿子,他身上的弹孔和刀痕上的血渍都成了黑色的斑块,根据现场分析,民兵们发现鬼子住在我们洞口边,为引走鬼子保护伤员,他们在西山向敌人开火,结果,遭到山上和住在大布袋峪敌人的包围,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牺牲的。
大家把烈士的尸体抬回村边,刘大娘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扑在儿子身上,放声地大哭起来,好像全然忘记山下还有敌人。在场的人都哭了,伤病员也个个泣不成声,哭声震动着整个山谷。
从这以后,刘大娘接连三天没有吃一口饭,也没喝一滴水,但她仍然挺着身子带领全村进行反“扫荡”,仍然无微不至地照顾伤病员。我们劝慰大娘保重身体,大娘却说:“我一闭眼就看到鬼子在杀人,全身就发热,感到很有劲,非要跟鬼子拚个死活不行。”大家都一再向刘大娘表示:“我们都是你的儿子,一定狠杀鬼子讨还血债,为大爷、大哥报仇!为乡亲们报仇!”大娘满眼含泪激动地说:“好孩子,大娘信得过您。”能行动的伤员,都闹着要回部队杀鬼子,我们只得允许九名已基本全愈的伤病员出院去找部队。
(选自《忆沂蒙》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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