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伯父是1941年12月12日出发的,那是日本偷袭珍珠港爆发太平洋战争的第四天。那天北平下着鹅毛大雪,母亲穿着一件皮领大衣去火车站送行,我打扮成一个农村姑娘的模样,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一件花棉袍,手中提着一个包袱。进站时因为人多,我的包袱没有被检查,给父亲买的东西都顺利带了出去。当火车开动时,我看见母亲眼里噙着泪水,但表现得很坚强。我在火车里看着母亲,眼泪流了下来,因为我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母亲,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等火车开出了北平站,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奔赴抗日战场,又在依依不舍中感到些许喜悦和兴奋。
到达临铭关的时候,天还没亮,那时临铭关还有城墙,城门紧闭。因为天冷,两个守城的伪军在一间小屋子里值班,我们到城门口,他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从哪来的?我们回答:从北平来的,去程仲麟家,有通行证。程仲麟是当地有声望的开明地主,他一方面应付日伪,一方面帮助和掩护八路军。伪军看了我们的通行证,又听说我们去程家,态度就变得很客气了。天亮后我们进城找到程仲麟家,他家里人招待我们吃了早饭,之后派一辆骡子拉的大车送我们出城,说到地方后,会有人帮我们进根据地。后来才知道,送我们去的地方是“游击区”,是敌我双方都有便衣活动的区域。骡子车把我们送到后,马上有人拉来两头毛驴,让我们骑驴上山。我是第一次骑驴,没有鞍子,也没有脚蹬子,上山时,我觉得好像要从驴背上滑下来,走平路时,它又嗒嗒跑得很快,挺有趣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军号声,只见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士兵站在山头上吹号,再一看山壁上有特大字的标语:“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等等,这时我一下子流出了激动的眼泪,这就是抗日根据地啊!我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了平汉抗日游击纵队司令部,司令部的参谋长宗凤洲同志接待了我们,宗参谋长说,我们的行程,一站又一站的接送都是范子侠司令员安排的,他还说自己也是一名学生,国难当头他才投笔从戎。我们到达抗日根据地以后的第一顿饭是在平汉纵队司令部吃的,我还记得吃的是红烧肉粉条和烙饼,是特地为招待我们做的,我们很惊讶菜是盛在一个搪瓷脸盆里,所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平汉纵队司令部住了一夜,第二天出发时毛驴就换成马了,马有鞍,有脚蹬子,骑着舒服多了,一路上也很顺利。走到一个地方,说是师部,首长们正在开会,有人传话说师长让我们等一会儿,他开完会见一见我们。我和伯父不知道师部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师长是什么人,只想赶紧去武乡县找父亲,就说我们不等师长了。我们离开师部继续前进,到了抗大六分校,校长、政委、父亲都来到村口迎接我们。当父亲知道在师部师长要见我们,我们没等就走了,他说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师长是我们一二九师的师长刘伯承,是有名的军事家,我跟伯父很后悔,但也无法挽回了。后来我这一生也没再见到刘伯承元帅,很是遗憾。
伯父在这里待了几天就回北平了。伯父临走前,父亲交给他一份“八路军告敌占区同胞书”,因为怕被敌人查到,就把它缝在伯父的皮袍子里,听说伯父回到北平后做了宣传。我留在抗大六分校和父亲在一起。抗大六分校分散在20多个村庄,我在这里曾经观看过部队检阅。那天拂晓,只见一队队的人马向检阅广场聚集,他们穿着灰色军装,腰间扎着皮带,腿上绑着裹腿,有的扛着枪,有的扛着掷弹筒。看着这些年轻的未来的指挥员们迈着矫健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真是令人感到振奋和自豪。我在抗大六分校还参加了新年聚餐,吃的东西是就地取材,我从没跟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在饭桌上显得很拘谨,看大家都狼吞虎咽的,我心想别跟人家抢了。一位同志就跟我说:你这样可不行啊,我们八路军吃饭不讲客气,我告诉你吃饱饭的诀窍:一要准(夹的准),二要敏(敏捷),三要稳(夹稳),四要忍(忍耐烫)。这当然是说笑,但体现了同志们的乐观精神。在抗大六分校,我脱下了从北平出来穿的衣服,换上了军装,戴上了军帽,心里觉得美极了,我也成了一名八路军战士了。我还在文工团学习了抗日歌曲,学的第一首就是《抗大校歌》,到现在我都记得歌词,这也是我成为一名八路军战士以后接受的第一次教育。后来我还学习了《我们在太行山上》《大刀进行曲》《抗日小调》等歌曲。我看文工团的女孩子们没有手套,小手冻得发紫,就把自己的毛裤拆了,把毛线送给她们去织手套。
在抗大六分校待了不久,父亲决定送我去山西辽县(今左权县)泽城村的太行抗战建国学院学习。1942年1月,我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出发,临行前父亲嘱咐我说,你能够去根据地学习是很幸运的,你现在已经是八路军战士了,到学校后要遵守学校的纪律。抗战建国学院虽然是非战斗单位,但也有军事训练,每天早晨出操,背上背包跑步,随时准备反扫荡。在根据地,战斗频繁,你不要私自行动,因为有了敌情说集合就集合,还常常夜行军、急行军。刚到太行抗战建国学院没多久,我就经历了两次急行军躲避敌人的扫荡。反扫荡结束后,父亲找到我说,组织上决定让我去延安学习,要珍惜这次的学习机会,在前方的同志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去延安的,我听后心里很高兴也很激动。1942年2月初,我去前方总政治部取介绍信,看见罗瑞卿主任在打排球,他的个子高,位置是头排中,工作人员请示了他,给我开了去延安的介绍信。多年后,当我在中南海怀仁堂见到他时,他还记得这件事,说你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们一起去延安的有100多人,除了部队干部、青年学生外,还有日本人反战同盟和朝鲜义勇军的成员,由晋冀鲁豫军区副司令员王树声带队,他是去延安参加“七大”的。出发前父亲找到我,对我说,你刚到根据地就能去延安学习是非常幸运的,很多同志想去,但因为前方需要不能去。延安是党中央和八路军总司令部所在地,毛主席、朱总司令都在那里,你去了以后要好好学习革命理论知识,以后才能好好工作。父亲还叮嘱我,延安的学习环境很好,但是那里男同志多女同志少,你到那里可能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对待这个问题呢?爸爸送你几句话,这是1937年在延安的时候,毛主席给青年人讲的,说着父亲递给我一个手工装订的深蓝色粗布面的小本子,我翻开来看,父亲用毛笔写着:“恋爱结婚要注意的问题:第一,要注意政治,要志同道合;第二,要双方情愿,不要勉强;第三,不要因为恋爱或结婚影响工作或学习。”父亲还让我骑马去延安,我说别人没有马我也不要,他说有些同志是骑马的,这匹马是战利品,你骑到延安交给南汉宸伯父,他是陕甘宁边区政府的财政厅长,延安也缺马,交给他有用,而且你第一次过敌人的封锁线,没有马可能会掉队,很危险,路上一定要听王副司令员的指挥。(姚明口述 赵珊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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