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堡镇距离瑞金三十来里,镇中的街道两旁都是桂花树,桂花盛开时,散发出沁人的馨香。步校掩映在枫树、青松和翠竹之中。学校的前面有座木桥,桥下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鹅卵石和小鱼。学校后面是一座小山,翠竹丛中开放着簇簇山茶花,环境非常幽静。有一天,我们“噔噔”地从木桥上走过,到了空旷的操场上,值班员一声休息的口令,我们都跑到树荫里休息,刚坐下,突然有人说:“快,快起来,陈校长来了。”紧接着,值班员集合了队伍,领着我们向一个土台子前走去。
土台子上站着一个人,他头戴八角帽,身穿红军灰军服,足蹬一双金黄色的草鞋,在阳光下显得很威武。我仔细地看了一下,他中等个子,二十八九岁模样,一双眼睛虽不很大,却又明又亮,留着八字胡,这时,我才认出他就是陈赓校长。值班员向他报告之后,他就开始讲话。他讲话口齿清楚,内容集中,言简意赅:“同学们,教学也是打仗。教不好,学不好,就打不好仗。前几期毕业生学得很好,在前线打仗也打得很好,我们要像他们一样……现在,首先要紧张起来……”
从此,我们开始过着紧张的学校生活。我这个十七八的大孩子被任命为八连指导员。连长叫杨百让,是参加宁都起义的老同志。他军事技术很好,作战很勇敢,待我像亲兄弟一样。唯一使人遗憾的是他不是党员,原因是他填表时,在出身一栏里填了个“富农”。
几天后,要上政治课了,陈赓校长来到连部对我说:“下一课由你上,讲战斗前后和作战当中的政治工作怎样做。”
我听后有些害怕,连声说:“校长,我不行,我不行。”由于我个子矮,岁数小,连里好多人很看不起我,背地里叫我“扒鸡食吃的指导员”。
陈赓校长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大声说:“好好备课,出了问题我给你顶着。”
我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并根据陈赓校长的提示,结合自己参加过的战斗认真地备了课。几天后给全连一讲,取得了我意料不到的成功,大家反映很好,从这以后,再没有人叫我“扒鸡食吃的指导员”了。
时间过得真快,桂花稀落了,枫叶变成了火红色,杉树却更青翠。学校,又被红色和青色装点起来,喊杀声和队列的口令声,天天从这里飞出。
训练一直很紧张,我的身体越来越瘦,还经常闹肚子痛。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醒来,用手一摸,毯子上湿了一片,原来是尿炕了。因为太累了,我往边靠了靠,又继续睡着了。突然我被喊声惊醒:“起床了,快起床!”我睁眼一看,大家都在急促地着装,陈赓校长已站在门前,锐利的眼睛盯住了我。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穿衣服,最后一个跑出宿舍。
黑蒙蒙的操场上,大家正在集合,我刚要往队列里跑,队列前方一个人厉声喊道:“站住,往哪儿跑!”
喊我的正是陈赓校长,他往前走了几步举起怀表看了看,一字一句地说:“你迟到了三十五秒钟。”
他转向大家:“作为军人,要有严格的时间观念,在战斗中,三十五秒钟的差错,会造成很大的损失。今后集合时,不许再迟到了。”
他讲完之后,杨百让连长小声地报告说:“魏指导员有病……”
“有病应该请假嘛,怎么能随便迟到!”说完他下了“出操”的口令。接着,他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我的脸色说:“你跟我去看看内务卫生。”
我跟他先检查了一、二排,尔后检查连部,他指着我的床问:“尿炕啦?”
我嗯了一声。
他扭过头:“指导员还尿炕,怎么教育别人?”
我嘟哝着:“我没法控制……”
他火了:“那好,以后你就尿炕吧,天天尿……”窗口有人一闪,那是洗衣班的同志听到响声跑来了,一看是陈赓校长,又赶紧缩了回去。
陈赓校长向外望了一下,这时天已大亮了。他走近我身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脸色,和蔼地说:“你脸色很不好,可能是有蛔虫。这么着吧,你到卫生队,治疗一个时期。”
我赶紧推辞:“不,不……”
他扭脸向门口叫道:“通信员,叫杨连长来。”杨连长来后,陈校长对他说:“你派两个人送他到卫生队去。”
我进了卫生队,经医生检查后,给我吃一种叫“山道年”的药。吃了药后,打下了大量蛔虫,不几天,精神好多了,只是身体很虚弱。
几天后,陈赓校长派人给我送来两只鸡和一封信,我记得信内简单地写着下面几句话:
魏洪亮同志:
今天买了两只鸡给你送去,用以补养身体,因为我手头的钱只够买两只鸡……
陈 赓
读了信,我非常感动,因为当时陈校长和我们一样,每天一斤米,不但吃不到肉,有时甚至连油和盐都没有。
不久,我身体恢复好了,又回到了学校。
一天,我父亲从八十里外的兴国县来找我,一见面就哭,杨百让连长赶紧把他安排到连部住下来。父亲一面哭着,一面把一双布鞋塞给我,说:“伢子,这是你妈妈给你做的布鞋,她身体不好,想看看你……她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
这一夜,父亲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又说又哭,非让我回家一趟不行。杨百让连长也一夜没睡,一会儿劝他,一会儿给他倒水。直到天亮,我也动心了,跑去找陈校长。
陈校长听说我父亲来了,很关心,问什么时候到的,家里情况怎样?当听到我要请假,他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学习比较紧张,形势也比较紧张,按规定,排、连以上的干部一律不准假。”说到这里,他看了一下我的脸色又说:“按规定,就不准你的假了。你父亲的工作由我来做。”
他说完之后,我勉强说了服从组织决定,可心里还是想回家看看。陈校长看出了我的情绪不对头,指着我鼻子说:“要想做通你父亲的工作,首先得做通你的工作。”我有些触动,赶紧说:“我没意见,真的。”他在屋里踱了几步,扭头对我说:“下午带你父亲来一趟,我和他谈谈。”
回到连部,我对父亲说陈校长要他去一趟。父亲听后有些害怕,便问:“陈校长不会批评我吧?”我没有把握地说“大概不会”。
大约下午四五点钟,我和父亲一同去找陈校长。还没进门,陈校长已笑着迎出来了,他抓着我父亲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哥,你好呵!听说你又添了个儿子,又是一份革命力量呵!”
父亲看到陈校长这样和蔼可亲,也笑了,不再拘束。进屋后,我才看到桌上摆了好几盘菜,还有一只鸡。陈校长一边让座一边说:“老哥,今天我请你来坐一坐。”我们坐下后,就开始吃饭了。陈校长和我父亲拉着家常,问家里的生活,问村里的赤卫队等等。言谈话语之间,陈校长介绍了我的学习、进步情况,并几次对我父亲说:“老哥,你养了个好儿子,他们连是模范连,搞得很不错。”我父亲听了这些话很高兴,他俩谈着谈着,不一会儿像成了老熟人了。陈赓校长说:“老哥,现在学校学习、训练很紧张,正准备对付老蒋的‘围剿’,我就不准备让你的孩子跟你回家了。”我父亲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虽然来时很坚决,经陈校长这么一说,思想也通了,连声说:“行,行,我同意,我同意。”临出门时,陈校长拿出半匹机织布给了我父亲,这布是三军团打沙城时缴获的。
第二天早上,我父亲高高兴兴地背着铺盖卷离开了学校,走时他连连夸奖说:“你们的陈校长真是个关心咱穷苦人的好人啊!”分别时,再三嘱咐我要好好学习。
不久,上边来了命令,又调我去红军大学。我不想去,陈校长耐心地找我谈话,讲了很多革命道理,要我按时报到。第二天,我含着泪告别了敬爱的陈赓校长,背起背包,跨着大步,噔噔地走过熟悉的木桥,离开了青松翠竹掩映的步校,离开了九堡镇,可是令人难忘的步校生活,特别是陈赓校长威严慈祥的音容笑貌和他对我的教诲,却在今后的革命征途上一直激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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