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打了胜仗之后,小胡同志倒哭起来了呢?说起来话长。
一九四八年二月中旬,我们华野十纵队奉命协同中野十一纵队南进破袭陇海路砀(山)、朱(集)段,以掩护一、四、六纵队北上休整,和掩护中野万余新战士南下大别山。这就是我们由山东转入豫、皖、苏边区外线作战的开始。
大年初三晚上,我们部队从鲁西南的成武县侯楼一带出发了。
夜里下着毛毛细雨,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人们都象个睁眼瞎子似的,后面的扯着前面同志的背包带子,一个连一个的前进。
“肃静!”
“拔开枪口帽……!”
口令很快的从排头传到了排尾,速度也加快了,同志们都小跑步的跷着脚跟走。队伍里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约摸越过陇海路四五华里的时候,这才放平了脚步,松了刚才那一股子紧张劲。队伍里不断传出咳嗽的声音。不知道是谁,还在边走边低声的哼着小调子。就在这时,八连刚解放来不久的新战士胡振水同志掉了队。虽然天这么黑,但他却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因为前面三里路的村子,就是他的家乡。
胡振水同志把枪从肩上取下来,一个人站在岔路口。部队顺着左前方的小路飞快的走下去了,但他却面朝着右侧呆呆的站着,心在忐忑的跳动着。
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天天行军打仗.打不死也要累死。部队已经走远了,我何不把枪丢掉,趁着黑夜跑回家去。到了家门口不跑,以后再跑就更困难了,说不定妈妈现在正坐在灯下怀念着我呢……。胡振水同志的脑子里打着转转。
远处传来了马的嘶叫声,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连里诉苦的情景,忽然在脑子里翻腾了起来,控诉时的眼泪,凝结在一起的阶级兄弟……两个月以前连里诉苦大会上的一切,就象昨天的事情一样。
“小胡。记住国民党抓丁的这笔账,把反动派消灭光,为咱们穷人报仇……”部队临出发前,指导员韩殿卿跟他谈过的这番话,又引起了他去年被国民党抓丁时惨景的回忆:
“…………”。
“是我去年刚解放来的第三天,指导员见我还穿着一身国民党的单军装,冻得浑身发抖,就从身上把崭新的棉衣脱下来给我穿上,他自己却穿着单衣宁愿挨冻。指导员说的对呀,没有‘苦’就没有甜。今天多吃点苦,把反动派消灭光,咱们穷人才能永远有好日子过呀。”小胡摸了摸身上的这件宽大软绵的上衣,只觉得全身一阵热乎乎的,一股酸溜溜的昧道直冲鼻子。
“我不能离开自己的队伍,不能离开指导员啊!”心越来跳得越厉害。指导员那慈祥的面孔,诉苦会上同志们一双双流着泪的眼睛,顿时都呈现在眼前。他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汗珠,背上了枪,一口气又赶上了部队。
村子里传出一阵阵鸡叫的声音,天快亮了。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同志们又累又困,队伍里除了“沙沙”的脚步声,有时还夹杂着一阵阵“呼噜呼噜”的打鼾声以外,别的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指导员和胡振水同志两个人,在队伍的最后面,肩靠肩的边走边啦呱:
“指导员!枪给我,你一个人背两支枪、三条米袋,怎么吃得消啊?”
“不要紧,我身体棒。小胡,看你象扭秧歌似的,有点吃不消了吧?行军打仗是当兵的本分,今天吃点苦,就是为了咱们穷人永远有好日子过呀!再坚持一下,前边就到宿营地了。”
“不……不要紧,我……我吃得消。”小胡很不自然的回答了这么一句,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 “莫非指导员知道我刚才要开小差吗?”他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是好。停了一会,小胡象发现了什么似的说:
“指导员,你背的米袋为什么比别人的都大呢?”
“嗬!按劳取酬嘛,咱们都是靠自觉的,我吃得多,当然就应该多背一些了!”指导员的语调是那么的轻松、又是那么的亲切,简直象老大哥和最小的弟弟在说话一样。
“什么‘按劳取酬,靠自觉呀’?”小胡稚气地问。
“吃得多背得少,不成了‘剥削’别人吗?”后半句惯常地拉着腔凋更是风趣十足。
“剥削别人?”
小胡似乎没有完全理解指导员的意思,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走着想着,越体会意思越深,越想越有味道简直象吃橄榄一样;想着走着,他不能不为指导员的模范行为而从内心里深深地感动。东方发了白,部队到达了宿营地。连长孙宝寿带着各排长看房子去了,同志们都在村头上靠着背包睡着了。小胡脱下了鞋子和袜子。韩指导员从口袋里摸出了个小日记本,翻开来,取出一根针和一条马鬃,象老太太穿线一样,把马鬃穿进针孔,然后拉过小胡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针尖顺着小胡脚掌上的一个大水泡穿过去,淡红的浓水,顺着脚掌往下淌,韩指导员用手心按着小胡的脚掌,轻轻的揉了几下说:“小胡,不痛吧。”“嗯。”小胡不好意思的回答了一声。韩指导员把针夹到日记本里去,又从肩上背着的文件包里,取出半截蜡烛,递给小胡说:“回去把袜子底翻过来,涂上一层蜡,再跑路脚就不会打泡了。”韩指导员又习惯地拍了拍小胡的肩膀:“快回去休息吧,下午还要继续行军哪!”小胡回答了一声:“是!”右肩上挂着一支步枪,左手里提着一个背包和一条米袋,拖拉着鞋子,一瘸一点的回到班里去了。帏指导员照例还要到各班去检查和了解一下部队一夜行军的情况。
三个月过去了,在这短短的三个月里,我们从鲁西南出征.转战中原。越陇海,跨津浦,南迄汉水,西至伏牛山,在敌人心脏里打击着敌人。我们凭着两条“铁腿”,我们靠着全体指战员们高度的阶级觉悟。克服了无数困难。几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是行军作战,同志们都把一百里路以下的夜行军,叫作“饭后散步”;在敌占区作战,给养经常供应不上,就吃生小麦、生豌豆、生地瓜干,为了寻找战机消灭敌人,我们一夜跑过一百八十里路,把敌人牵过来,又拖过去的指挥着敌人作战;我们打了许多夜间奔袭的胜仗,不知道有多少敌人,都在睡梦中作了俘虏。在这些艰苦的行军作战的日子里,又一次考验和锻炼了每一个战士。小胡同志现在也成了一个坚强的人民战士了。
为了执行战斗任务,昨夜我们跑了一百八十里路。到达目的地,太阳已经很高了。同志们疲劳的饭也.没有吃,背包还挂在肩膀上,就倚在墙角下睡着了。只有事务处的同志,还在忙着做午饭。在三排住的房子里,韩指导员一个人抱着磨棍,正在磨小麦。他拖着两条沉重而又麻木的腿,象攀登高山似的吃力的慢慢移动着,不时地打着盹,从他那欲合又睁的眼缝里看去,整个眼球都布满着一条条的红丝。石磨嗡嗡的响声,就象催眠曲一样,催得战士们唾得又甜又香。就连正在围着石磨团团转的韩指导员,也昏昏欲睡了。……忽然营部来了命令,要部队马上集合执行战斗任务,这下子可急坏了韩指导员。部队将近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怎么能再饿着肚皮去打仗呢?急的他连声的喊着:“小杜,小杜,通讯员……。”睡在墙角下的小胡被这喊声惊醒,看到指导员爬在石磨上喊叫,他惊奇的跑过去,抱着指导员,一边摇一边问:“指导员,指导员,你怎么啦?”韩指导员揉了揉眼睛,看看小胡,又看看睡在墙角下的战士,还是睡得那么甜香,不由得笑了起来。小胡这才明白,指导员刚才是在说梦话。
“指导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睡着了呢?”
“嗯。刚才在这里磨小麦,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小胡这才发现磨盘上堆着厚厚的一层雪白的面粉。
“指导员!你快去休息吧,让我来磨。”
“不!还是你去休息吧,小胡,说不定下午还有战斗任务呢。”
“打仗,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要参加吗?按劳取酬吗。这会也该你休息啦。”
韩指导员知道小胡的脾气,只好答应两个人一起来磨。小胡从身上脱下了那件已经抽去棉絮的又宽又大的夹衣,笑嘻嘻的对指导员说:“指导员,看。这件棉大衣,又成了‘夹旗袍’了。”
“小胡!咱们现在是在蒋管区作战,供应困难,等打完仗,一定发给你两套漂亮的单军装。”
“为人民服务嘛,穿什么还不是一样的消灭敌人。” 韩指导员把磨棍横在小腹上,小胡用胸膛顶着磨棍,两个人围着石磨又团团的转了起来。韩指导员在前面迈一步,小胡在后面就要跑两三步。韩指导员想尽量把步子压慢一些,可是不行。小胡在后面赶得紧,步子稍一放慢,磨棍就要掉下来。
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在院子里跑着、跳着、唱着歌。韩指导员向小胡厥了一下嘴: “呶!你听孩子们唱得多好哇!”小胡咧了一下嘴巴,眯缝着眼睛说:“嗯。我象他们这大.也是整天吃饱了,就是玩。”院子里的孩子们继续唱着:
“南山刮大风,北山雾腾腾,八路军打胜仗,‘中央’军死干净,提起蒋秃头呀,老百姓牙根痛……。”
小胡越听越有劲,围着石磨象赛跑似的跑了起来.韩指导员差一点被他给甩了下来。
忽然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正熟睡着的战士,都一个骨碌爬了起来。韩指导员放下磨棍,只说了一句: “同志们抓紧时间休息。”撒腿就跑回连部去了。同志们听到了炮声,哪里还有心思休息呢,都忙着检查和擦拭自己的武器,小胡和小组长老黄继续推着磨。他们知道:战前多一分准备,战中就多一分胜利。
黄昏,部队开始向炮声响着的地方出发了。韩指导员照例走在队伍的最后尾,借着夕阳的余辉向前看去,每个战士肩上的给养袋子,都象小孩吃饱了的肚子一样,圆突突的。他那激动而又紧张的脸上,又增添了的一层充满胜利信心的笑容。
经过激战,我军桃林岗阵地前沿,遍地是敌人的尸体,三华里的开阔地上,那尸体一个挨一个,就象春耕前田里的粪堆一样。敌人连续数次进攻,都被我们打下去了。
六月三十日下午,敌人又向我桃林岗阵地左侧的屈砦阵地发起了第三次大规模的进攻。因敌我兵力悬殊,扼守屈寨阵地的兄弟部队侧背受敌,被迫暂时撤出阵地。
“立即夺回屈寨,不准敌人前进一步。”营里把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八连。
黄昏后,韩指导员带领着三排勇士,偷偷地进入了村东阵地。他再一次命令同志们检查一下冲锋前的准备。大家都卧在一条天然壕沟里,急切地等待着冲锋的命令。
突然,一阵激烈的枪炮声在背后响了起来。韩指导员第一个跃出了壕沟,带领着三排勇士,顺着刚才侦察过的道路,向敌人扑去。围墙上一道道火口,喷出无数条火舌,直向三排勇士卷来。射手老黄端着机枪,边打边冲,不幸中弹牺牲了。韩指导员接过机枪,一梭子弹还没打出去,就身中五弹踉跄了一下,倒下去了。
三排勇士受阻,一时不能前进。小胡卧在指导员身旁,痛苦地说:“指导员,我背你下去吧?”指导员没有说什么,只是使劲的侧了一下身子,从背后抽出两颗手榴弹,递给了小胡。小胡揭开了胸前的一个扣子,把两颗手榴弹,用力地塞进怀里。伤口的剧痛和当前的严重情况,一起绞着韩指导员的心。他咬着牙,忍着痛。用尽了一生最后仅有的一口力气,举起了匣枪,指向敌人,呼喊着:“坚决夺回屈寨,不准敌人前进一步.同志们冲呀!”他那沙哑发颤的声音,深深刺进了每个战士的心坎。
几乎就在韩指导员呼喊的同时,敌人围墙下一声巨响,一团刺眼的火光飞起。小胡从指导员身旁跳起来,跺着脚、尖着嗓子高喊着:“给指导员报仇,同志们冲呀!”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三排勇士和七连的同志们,一起冲进了屈寨。活着的敌人都交了抢,可是围墙上的一挺机枪,还在拚命地向我后续部队射击。小胡实在忍不住了,他没有向班长和同志们说一声,一个人直向机枪响着的地方跑去,边跑边从怀里摸出了指导员牺牲前给他的那两颗手榴弹,一个手指头上挂着两根弦,只听得轰的一声,两个敌人都作了糊涂鬼,和机枪一起从围墙上滚了下来。
屈寨终于被我们夺回来了。战士们象坚固的钉子,钉在这里五天五夜,使敌人不能前进一步。匪首邱清泉眼看着匪区寿年兵团的全部被歼。虽然仅相隔二十华里,围歼的炮声清晰可闻,但他却无可奈何。只有丢弃下三千多具尸体,狼狈的逃窜了。
自从这次战斗以后,小胡再也没有穿过这件夹衣,一直是把它小心仔细地打在背包里,背在肩上,就象长了翘膀的小老虎一样,他和同志们一起,继续南征北战的打击和消灭着敌人。《渤海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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